第二百一十一章踏空
汽车站门口，涛涛被卖冰棍的大妈打发去她家找她家孩子玩，方阔和许知琢靠在冰柜两头，听大妈完整地讲了一遍崔欣宇家里的事儿。
崔欣宇的父亲叫崔强，母亲叫潘凤。
和那时候的大多数夫妻一样，这俩人是经人介绍结婚的，崔强比潘凤大两岁。
刚结婚的时候，崔强是个跑大车的司机，潘凤在饭馆当服务员，两人的收入比起来，崔强比潘凤高一大截。
不过媒人从中牵线的时候，更不情愿的人是潘凤。
潘凤虽然在饭馆当服务员，但她是那个年代的文化人，读过初中，要不是家里条件不允许，她还能继续念高中，据说是当时考上了，家里人没让接着念。
而崔强则小学都没念完就开始跟着大人跑生计了。
所以潘凤嫌弃崔强大字不识几个，没文化。
经人介绍认识后，崔强很满意潘凤，每次见面都给潘凤带最时新的东西，他是大车司机，经常到外地去，见着什么好玩的东西就给潘凤带回来。
潘凤始终没明确态度，只是半推半就地先跟崔强处着，最终愿意嫁给崔强，主要还是因为崔强在县城边上买了块地皮盖了房子。
潘凤的初中同学有很多跟她一样，家里孩子多，条件差，毕业后都回家种地去了，要么就是在饭馆或者厂子里干活，个别家境好的留在县城当老师。
在县城有房子，意味着从此以后就是城里人了。
所以她高高兴兴嫁给崔强，打算在这个基础上，把这个家闹腾得更红火一些。
崔强是个得过且过的性子，结了婚也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没什么大计划，潘凤却已经打算把房子从县城边上挪到县城中心，不住院子，搬到楼房里去。
所以她让崔强从一天倒三班换成一天倒两班。
刚结婚的小两口，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崔强耳根子软，即便累得经常在车上犯迷糊，也还是硬挺着一天倒两班。
倒着倒着，人就出事了。
在崔欣宇还不到三岁那年，崔强跑大车的时候因为疲劳驾驶，撞上了路边停着的小面包车。
刚攒起来的家底全都赔给别人了，连开大车的驾驶证也被吊销了。
潘凤抱着孩子回娘家，递过话来说要离婚。
眼看日子就要过到头，崔强不愿意就这么舍下老婆孩子，便四处借钱，又托人找关系，给人塞钱，去煤窑当了临时工，每天见不着太阳，在井下一待就是九个小时。
日子并没有像潘凤期望的那样，一直到涛涛出生，他们依旧住在县城边缘的院子里，楼房离他们很远。
不过潘凤有了新指望。
大闺女欣欣的成绩不错，打小就考班级第一，上了初中更是没从全校前五名跌出来过。
男人没用，孩子争气也行。
潘凤那口气重新扬了起来，每次开家长会都坐中间第一排，那些过去的老同学当了爸妈，孩子的成绩却不如欣欣优秀，这让潘凤更觉得人生的指望全在欣欣身上了，对欣欣的成绩盯得比谁都紧。
欣欣总算没辜负潘凤的期望，中考保持住了全校前五的成绩，顺利被申城二中重点班录取。
整个和清县一年考进申城二中重点班的学生屈指可数，欣欣考进去的消息一下就在街道传开了，周围邻里街坊见了就问潘凤是怎么教育孩子的，怎么就能养出这么出息的闺女。
那段时间，潘凤去市场买菜都要仔细把自己拾掇一番，遇到老同学问起欣欣的事儿时，就像民间教育家一样侃侃而谈一番。
虽说大部分人都表达的是艳羡之情，但总有一些人喜欢泼人凉水，怪声怪气地对潘凤说，欣欣考的是重点班嘛？听说还有火箭班呢，那学生都是要考清华北大的，欣欣怎么不往火箭班考。
这问题一般人听了都想翻白眼，潘凤没翻白眼，心里却一下就焦虑起来了，半夜睡不着觉，直接跑到欣欣的屋里把孩子叫起来，说第二天就去买高中的教材。
离中考完还不到半个月，欣欣好不容易有个假期，天天往县文化馆后面的废弃球场跑，跟人踢球，一踢就是一下午。
潘凤把欣欣叫起来说买教材的事儿，欣欣半梦半醒间嘟囔自己不想看书，白天跟人约了踢球。
潘凤当下就疯了，大半夜把欣欣拽起来又吼又骂，最后抱着欣欣哭了大半夜，崔强过来劝，被潘凤问候了一遍十八辈祖宗。
第二天上午，欣欣被潘凤拽去买教材，周围邻居前一晚都听见了这一家人的动静，再看见欣欣被潘凤带去买书，眼神都变得复杂了很多。
买完教材的当天下午，欣欣趁着潘凤出门，偷偷跑去踢球，结果被潘凤找到球场去了。
欣欣正跟一个男孩一起踢球，潘凤冲上去先给了欣欣一个耳光，然后不管不顾地对着男孩又捶又打，嘴里骂的话让周围带孩子玩的老人全都皱紧眉头，捂住了孩子耳朵。
那天欣欣是哭着被潘凤拽回家的，后来的一两个月，邻居都没怎么见她出过门。
九月开学后的第一次期中考，欣欣考了班级第一，全校排名却在三十名开外。
实际上，她入学时候的成绩在全校百名开外，毕竟跟她考入同一个班的同学全都是差不多的分数，二中光重点班就有六个，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火箭班的学生，从一开始就和她不在一个成绩梯队。
提前在家学高中教材，让她第一次期中考的成绩比中考成绩的排名进步了很多。
但潘凤一听全校排名在三十开外，当下就待不住了，火速找人在学校周围租了房子，要去陪读，说欣欣跟人一起住宿舍影响学习，她去陪读，给欣欣做饭，让孩子把一切时间都用到学习上。
欣欣在家门口的车站看着潘凤往车上拎捆好的锅碗瓢盆，低声嘟囔不用陪读，潘凤直接扯着嗓子喊，不去陪读你怎么考大学，这个家现在全系你一个人身上，你得知道自己的责任，往死了念也得把书念好！
后来邻居们就很少见潘凤了，只知道崔强带着涛涛在家凑活过日子，爷俩时常冷锅冷灶，有人劝潘凤不用抛家舍业地去陪读，先把家里这爷俩照顾好。
潘凤直接当着说话人的面跟欣欣说，听见了吧，你爸跟你弟为你做了多大牺牲，你这书要是念不好，就是丧了良心了。
没人敢再劝什么。
再后来，一切似乎就这么着了。
直到欣欣跳楼。
——
大妈讲得口渴，中途从冰柜里挑了俩冰棍塞给方阔和许知琢，自己也撕开一根，一边吃一边说，说到最后连冰柜也吃不下去了，长长地叹了好几口气。
方阔捏着手里的冰棍，外面包的一层巧克力吃起来甜得腻人，佐着大妈讲的故事，到最后吃着吃着心口一阵难受，再也吃不下去了。
大妈嘴里的欣欣，就是崔欣宇。
在今天之前，他对崔欣宇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听完大妈的讲述后，眼前仿佛有了一张清晰的面孔。
短发，话不多，眼神有时候挺倔，跟萨爽吵架那天，眼里的泪像包在黑珠子上。
回想崔欣宇爸妈撕打在一起的样子，方阔忍不住想到，崔欣宇在跳楼前是不是也想起过一些美好的事，比如跟萨爽一起踢球的日子，那应该算是她高中生活中较为快乐的一部分吧。
然后再想到背后那么一个让人窒息的家，所有的美好都黯淡了，所以她头也不回地向前一脚踏空。
方阔难受得心口发紧，想把冰棍的钱付了赶紧走人，一摸口袋发现身上的钱全都给涛涛了，只好看向许知琢：“老许，你那还有钱么？”
“有。”许知琢往外掏钱，手刚伸进裤子口袋，被大妈一把拦住，“还给啥钱，就这么俩冰棍，刚才涛涛那孩子过来塞给我一把钱，我一看就知道是你俩给的。冰棍钱我拿出来了，剩下的给涛涛塞裤兜里了。”
“那我们先回去了，”方阔想早点离开眼前这个车站，离那个红色大门远远的，“谢谢了啊，婶。”
“哎别客气，有空了再来。”
方阔和许知琢站在车站外面等车，去市里的公交车迟迟不来，方阔等得心烦：“要不干脆打车回吧，还能快一点。”
许知琢回头看了一眼车站左边的育才路，问方阔：“还拿遗书么？”
方阔沉默着没说话。
“要是拿，我就再回去试试。”许知琢说。
“看那两口子那样，能要出来么？”方阔低着头，一脸颓丧。
“试试再说。”许知琢转身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