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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都烈城,即墨府琉华园。

北堂陌坐在房间正中的圆桌边,侧着身子,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即墨晟,眸光阴晴不定。

少时,身后传来一阵轻响,他侧头,只见即墨襄负着双手踏进门来,他的容颜未见衰老,只是鬓边却有几缕白发,与黑发平整地束在一起,煞是醒目。

“王爷。”北堂陌站起身,语气并不热络,但神态却又不乏恭敬。

即墨襄只略点了点头,越过他,在床前站定,微微俯身,细细看着即墨晟苍白的脸庞,不语。

北堂陌在他身后淡淡道:“伤他的这个人,武功只怕不在王爷之下。”

即墨襄直起身子,头也不回道:“你知道多少?”

北堂陌看着他的背影,鲜红的嘴角微微一勾,道:“若是王爷放心,此事,就交由陌来处理吧。”

即墨襄转身,颔首道:“好。”说着便要离开。

北堂陌上前一步,道:“王爷,这一个月中,陌想借王爷手下黑翎军一用。”

即墨襄步伐微微顿了顿,一语不发出了门。

即墨晟迷迷糊糊醒来,睁眼四顾,却是在蘅皋殿内。窗扉紧闭,桌上亮着烛光,朱峤倚在桌边,一肘支在桌上在那打盹。

他好久没有睡的如此沉了,脑中浮现昏迷前那一刻光景,他挣扎起身,胸口略痛,但比之前已好了许多。

他刚刚掀开锦被,桌旁的朱峤却醒了过来,转头一看,忙奔了过来,又惊又喜道:“少主,您醒了。再多睡一刻吧,刚过三更。”

即墨晟抬头看他,却见他形容憔悴,眼中布满血丝,竟似几天几夜不曾合眼似的。“我睡了多久?”他坐起身子,问。

朱峤无奈,一边将他的靴子递给他一边答道:“少主已昏睡了三天三夜了。”

即墨晟一怔,朱峤却给他倒来一杯热水,即墨晟接过,眼光不经意扫过他面颊,却瞥见他颈间两个乌青的指印,他目光滞了滞,低头饮了一口水,问道:“王爷来过了?”脖颈是一个人最最脆弱之处,作为练武之人,除非遇到武功比自己高强许多之人,否则,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掐自己的脖颈而不出手抵抗的。朱峤跟在他身边十几年,他不敢夸口他的侍卫武功修为如何之高,但他坚信,一般人绝对做不到在不打伤他的情况下将他的脖颈掐成这样,除了他的父亲。

朱峤低眸,突然跪下,道:“少主,属下错了。”

即墨晟抬眸看他,也不追问,只道:“起来说话。”

朱峤站起,将自己如何自作主张去宫中找北堂陌,请他设法让少主名正言顺疗伤,北堂陌到来将少主打昏之后,如何将他送到雪都烈城即墨府琉华园,请宫中御医为之医治,自己又是如何被王爷逼问,曲九又是如何为缄口不言的自己向王爷求情等事一一告知了即墨晟。

即墨晟听后,半晌不言,最后只淡淡道:“你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次日上午,即墨晟服了药,心思又转到洃河改道的事情上,沉思良久,心里突然有了个设想,招来朱峤道:“你去请涵少爷过府一叙。”

即墨安虽为即墨襄嫡亲胞弟,但即墨襄对他却一向甚少眷顾,加之其妻霓姬生性贪财好妒,令虞红络十分厌恶,故而搬来安里之后,兄弟二人便分了家,楚妗随即墨襄一家住在王府之中,而即墨安一家却住在离王府大概二十里开外的豪华庄园之内。

平素两家关系并不热络,三年前即墨襄剥夺了即墨安在家族生意中的主管地位之后,两家来往更少。

如今,即墨安及其长子即墨宏打理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几家药材金器店,在即墨氏强大光环的笼罩下,生意倒也算兴旺。

两家人一般每年年终,才看在老夫人楚妗的面上聚上一聚,平日里却是形同陌路的。

不过但凡事情总有个特例,对于这关系并不融洽的兄弟两家来说,即墨安次子即墨涵,便是一个特例。

这个比即墨晟小两岁的少年自小便对即墨晟这个堂兄十分亲近,以前同住在雪都烈城的即墨府老宅时,他便喜欢时时的来找即墨晟玩,但因即墨晟一向少有闲暇,而虞红络又因厌恶其母而不喜他接近即墨晟,故而这许多年来,他与即墨晟的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不过尽管不常见面,即墨晟对于这个因为喜欢亲近自己而常常受到其母其兄责难的堂弟却是颇多照顾,在他看来,生在富贵之家,看惯了勾心斗角,面对着权力诱惑,还能保持着一颗平和赤诚的心,委实是难能可贵。

即墨晟脑海中浮现出即墨涵的那天真中又微带些倔强的明朗脸庞时,不由微微笑了起来。

他想起半年前,即墨涵过十六岁生辰,他不顾母亲的极力反对,将家族在平楚九十六家大型酒楼的主管权交给他作为生辰贺礼。刚满十六的即墨涵受宠若惊,也有些心里没底,但看到堂兄对自己如此信任和重用,他挺起胸膛,向他保证一定不负重望。

不意即墨涵甫一上任,便遭到了各省酒楼掌柜的质疑和抵触,其中,又以雪都烈城首屈一指的至尊楼楼主虞何夕为最。

虞何夕是虞红络族亲,之前虞红络和即墨安共同打理家族生意之时,他便是即墨一族在平楚九十六家酒楼的主管,后来即墨襄令即墨晟接手家族生意之后,即墨晟也未对家族商业团体中这些原有的人员架构做什么大的改动。

这些资历深厚,经验丰富的老掌柜们摄于即墨襄的威势,也清楚即墨晟迟早会成为直接统领他们的主人,故而,虽然即墨晟取代虞红络和即墨安在家族生意中的主管地位时,只有区区十五岁,却没有遭到这些老掌柜们的非议和抵触。加之即墨晟接手不久,便能通过各种渠道指出各行各业在经营中存在的弊端和隐患,以及某些店铺账目的不清之处,以一人之力将这庞大的商业团体管理得比之前更为细致和严谨,而且改革经营体系不足和处理霸乱市场行为的手段和力度,较之虞红络及即墨安更为果决独断,因为他不用向即墨襄请示,一切但凭他做主。

半年下来,他便肃清了平楚市场,完善了经营体系,规范了经营行为,理清了营业账目,将即墨一族商业团体的信誉度和营业额提升到了新的层次,故而全国的老掌柜和伙计们很快就对这位新上任的小主人心悦诚服了。

然而对于即墨涵,这些老部下们的态度则截然不同了。他是即墨安的次子,往日又无任何建树和功绩,其父都已退居二线,他又凭什么来掌管这九十六家酒楼呢?

当时,虞何夕甚至公然放话,说他手下随意一个跑堂的伙计,都比即墨涵更懂得管理和经营酒楼。

按即墨晟如今的权势,想压住这些老掌柜们的反弹,硬扶即墨涵上任并非难事,然而他没有这么做,他想要的不是这样一个结果,他要的,是让这些老掌柜们也像服从他一般,心悦诚服地接受即墨涵的领导,故而,他与虞何夕打了个赌,将城中两家规模和常客数量都差不多的小酒楼分别交给即墨涵与他手下伙计来打理,以三个月为限,以最终营业额多少为凭,看看究竟哪方更为胜任。若是即墨涵赢了,虞何夕要带头承认即墨涵的酒楼总领之位,若是即墨涵输了,他就收回成命,继续让虞何夕代他管理这九十六家酒楼。

即墨晟自然也有护短的一面,他花重金将即墨涵的酒楼修葺一新,聘请了全国有名的厨师,提供了最新鲜最上层的食材货源,雇佣了最勤快最会讨客人欢心的伙计,下令酒楼一应菜品酒水仍是按原来的价格收费,然后,交给即墨涵去管理。

即墨涵果然不负所望,他勤于学习,思维活络,善于和伙计客人打成一片,他甚至能记住八成以上来过一次的客人爱吃的菜色和酒量,在扩大客源的方法上也是奇思妙想层出不穷。

第一个月末,即墨晟遣朱峤去探情况,朱峤乐颠颠地回来报告,说即墨涵的酒楼营业额比虞何夕伙计那边高出两倍不止。

第二个月中旬,情况似乎有些变化了,虞何夕伙计那边不知使了什么招,竟日的门庭若市,看那客流量,却比即墨涵这边多出好几倍,而且这兴旺热闹的景象竟经久不衰。

即墨晟接到禀报,又遣朱峤去探情况。

朱峤回来气愤填膺。原来,虞何夕不知从何处寻来二十几个美女,将酒楼里从端菜的伙计到算账的掌柜全都换成了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就连楼中负责洒扫的下等婢女,都有堪当流云醉(雪都烈城最大的妓院)里红牌的姿容,故而,十里八乡的男人全都慕名而来了。

即墨晟问:“阿涵那边什么反应?”

想起当时的情景,朱峤又有些忍俊不禁,说即墨涵那边的掌柜也建议即墨涵有样学样,仗着即墨晟的支持,定能寻到比那边更多更好的美女来,即墨涵当即把脸一板,眼一瞪,梗着脖子道:“输则输矣,我即墨涵开的是酒楼,又不是妓院!”朱峤边说,边站在即墨晟跟前,将即墨涵说话时那天真倔强不甘不屑的表情学了个惟妙惟肖。

即墨晟悠然失笑,摇头叹道:“罢了!”

即墨涵性子如此刚正耿直,纯稚无暇,他又何苦将他硬推到虚与委蛇、物欲横流的生意圈中去亵渎了他。

几日后,即墨晟收回了对即墨涵在家族酒楼一行中总领之职的任命,即墨涵并未有丝毫怨言,反而觉得自己辜负了堂兄的厚望而羞愧不已。倒是其母霓姬跑到雪都烈城的老宅去找即墨晟吵闹了几番,说他戏耍自己的堂弟,令即墨涵丢了颜面。

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即墨晟心中愈加的笃定起来,这件事情,没有比即墨涵更合适的人选了,以他正直执拗而又善良热情的性子,一定会甘愿为了救民于水火而全力以赴的。若是再能取得朝廷的支持,不但可以成就这流芳千古、造福万民的壮举,于即墨涵本身来说,也将是一个极难得的磨练与成长的机会。

他站起身,缓步来到窗前,看着窗外的一片绿意,乌黑的眸微微眯了眯。

即墨涵是他的堂弟,是他信得过的人,是他选中的人,也将会是他培植的第一个,忠于自己的可用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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