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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暮,悲风四起。

失了主将的殷罗残军溃散如鼠。

即墨晟坐在马上,表情呆滞地看着已被翼营将士抬至远处草地的景苍的尸体,一种无边无沿的悲凉孤寂感觉漫上心头,压得他几乎要从马上坠落。

他紧紧地攥着缰绳,指节苍白。

身旁许诸试探地问:“丞相,是否继续追杀殷罗残军?”

即墨晟失了焦距的双目缓缓聚拢亮光,松开几乎要被他捏成齑粉的缰绳,声音静如死水一般,道:“去,一个不留!”

许诸领命,带领大军追袭而去。

即墨晟独自留在原地,尸积如山的旷野上,血风刺鼻。

他仰头,良久,悲叹一声,两行清泪无声陨落。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呵!

景苍,你这一去,将要痛碎多少人的心?

对不起,小影,我终未能为你,保住他……

此役,殷罗二十万大军,包括其主将程垓,悉数被灭,七皇子姬申单骑逃离,不知所踪。

洲南翼营损失兵马两万有余,主将景苍战死。

伏虎关以北,同样发生了一场惨烈至极的战争。

三十万边防军与二十余万于季统领的殷罗援军,在降龙城以南的流桂平原与左丘玄楚阳的五十万大军正面遭遇,战至半酣,久未出战的骁战王即墨襄突然带领二十万战斗力超强的军队出现在战场上,殷罗援军与夜灵统领的边防军苦战一日一夜,大败,退至西岭境内,至此,整个京北悉归平楚所占。

五月二日,殷罗雍和殿。

宴泽牧面无表情地听着追月的汇报,沉默不语,听到景苍战死的讯息时,他挑了挑眉,突然抬眸问道:“真的死了?”

追月肯定道:“是的,姬申背后一箭射中他的心脏,程垓又在前面补了一刀,坠马不久就断了气。”

宴泽牧眸光闪烁,再次沉默。

刚刚听到的一切,是他始料未及的,程垓大军全军覆没,于他而言,是笔不小的损失,这支大军虽非他手下最强悍的军队,但不失为一支劲旅,否则,他也不会派他去夺取占领伏虎关。

岂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景苍竟会阵前反戈。

不过,违抗他的人,必定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景苍便是一例,死并不是最后的解脱,他还要让他身败名裂,遗臭万年,而洲南,也将因为他的冲动而成为他的殉葬品。

如今当务之急是,京北已悉数落入平楚之手,若让他们争得休养生息的机会,今后的路便要难走许多。

此番,真是应了那句“棋错一步,满盘皆乱”的理了。

不过,此役于他也并非毫无益处,他胜利得太多,掌控得太多,身在高处,难免要生出一种刚愎自用的傲气来,景苍的反戈,可算得当头一棒,将他打醒了不少,令他明白,他还未到可以躺在帷帐中谋划天下的时候。

沉虑半晌,他抬头,对追月淡淡道:“伏虎关一役的后事,交给姬申去处理吧,你和微风去一趟洲南,景苍的葬礼上,应该会出现我感兴趣的人,你们将她给我带回来。”

追月领命退下。

五月三日,海上春山。

清晨,旭日初升,整个海岛笼罩在一片霞光灿烂的绮丽中。

小影拎着一个小竹篮来到门前,伸了伸懒腰,仰头眯眼看向崖顶那抹比云更清逸的身影,凝声成线,唤道:“玉玉,摘菜啦!”

自从来到这里,这家伙似乎多了很多习惯,第一,每天早上必定要登上断崖看朝阳出海,第二,每天早上都要跟她一起去菜田里摘菜,第三,每次她做饭时,他都要在一旁看着,间或帮她递递盘子端端菜,日日如此,乐此不疲。

她语音未落,出尘俊美的男子已于半空袅袅坠落,俯身拎起地上的竹篮,抬头对她笑如水莲,清透无比,轻声道:“走啊。”

小影看着他灿烂无比的笑容,心中一阵悸动,头蓦然昏晕起来,她伸手揉揉太阳穴,最近好像总是这样,而且症状似在加重,尤其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不知为何。

她为自己诊过脉,并无病状,便归咎于这阵子可能因为景苍的离开而想得太多,休息不好的缘故。

她种了一垄青菜一垄韭菜,但凡让玉霄寒走在前面,他必定停也不停地走到青菜的那一垄上去,他虽不怎么吃茶饭,但他讨厌韭菜的味道,自他来了之后,小影只炒过一次韭菜,其余的,只能看着它慢慢地老在地里了。

一个时辰之后,厨房。

小影将洗净的菜和鱼都放在砧板上,回头一看,只见玉霄寒正拿着一件灰色的围裙往自己身上围,粗鄙的料子与他身上名贵难寻的衣料形成强烈反差,怎么看,都有美玉蒙尘暴殄天物的感觉。

小影莞尔,他刚来的时候,因怕他弄脏了衣服,第一次是她给他围上的,等到第二次,他就会自己动手了。莞尔的同时,心中又隐隐生出一丝悲伤来,记得,三年前在那个名叫宛月的小城,在那个开满菊花的小院里,眉目如星锦衣玉带的少年被她堵在厨房角落中,却是打死也不肯围上那件白底蓝花的围裙。

他就是这样,不想做的事情,谁也别想逼他去做,而想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

嘴角泛起淡淡的笑,似怀念似落寞,将来,也不知怎样的女子能收服他这难缠的家伙。渺云?嗯,他俩该是旗鼓相当的。

收回思绪,看着眼前那纯稚如孩童一般的美貌少年,心中低低地叹了口气,与他在一起的流金岁月,终究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般的梦境,除了见证它的美好和流逝之外,她做不了更多。只因,他,同样也不属于她。

夜晚,小影坐在灯下,为李荥缝补因试验新暗器而撕裂的衣袖。

暗香盈盈,她不用抬眸也知道是玉霄寒来了,岛上无聊,几乎每夜睡觉之前,他都要来找她,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做这做那,直到她困了下逐客令为止。

她有些不习惯,但想起沧月曾对她说过的话,又觉得这样也好,起码,他每时每刻都在她视线之内,她不必担心他一不小心弄伤了自己。

她认真地补着衣服,玉霄寒看了一会儿,转眸看向墙上的竹箫,轻声道:“雁影,一会儿可不可以吹曲箫给我听?”

小影抬头看到那支青翠的箫,想起箫上那八个字,怔忪片刻,微微摇头,道:“改日吧,今天我有些累。”

她实是不想,用景苍送给她的这支箫,为他吹奏。他和景苍都是她很重要的人,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之间就一定是此起彼落的关系。

景苍说,她送给他的那八个字,不准她再送给别人,那么,这支他所赠的表其心志的箫,她也绝不会为除他之外的任何人吹奏。

玉霄寒并没有任何的不悦或是异议,只是收回了目光轻轻“哦”了一声,乖顺得像个孩子。

小影垂下眸,心底轻轻叹息,第一个让她觉得永不会生气的人,是龙栖园中的燕九。如今想来,当初自己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当真是荒谬得可以。或许吧,燕九是不怎么会动气,因为他一旦不悦,下一步行动便是除之而后快,他用不着与一个即将死在自己手中的人动气。

真正永不会生气的,当是如今坐在她眼前之人吧。因为心虑纯稚,无论遇到何种情况,或茫然或释然,或不解或委屈,单单不会产生那种责怨别人的怒气。

思及此,心中难以控制地产生一股怜爱之情,于是她又抬起眸,微笑道:“喂,你不是捡了许多贝壳么?藏到哪里去了?快去拿来。”

“哦。”他应一声,也不问缘由,站起身便去拿了。

小影无奈地摇摇头,换做任何人,只怕都要问一声“做什么”才会去,唯独他,好像她说的话就是圣旨,不用问不用疑,照做就一定没错。

不多时,捧了一个青瓷的罐子来,往桌上一倾,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贝壳铺了半桌,其间还有几颗奇形怪状的小石头。

小影抬眸一瞧,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抬眸看着玉霄寒笑问:“嘿,玉玉,你今年究竟几岁啊?”将这些小玩意藏在罐子里,在她的记忆中,七岁以前的她才会这么做。

玉霄寒清澈的眸间闪烁着疑惑,似乎不懂她为何突然问起了他的年龄,却仍是老老实实答道:“三十。”

小影笑容凝住,三十,他已经三十岁了,可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他都和李荥差不多,仿佛正当十八九岁的韶华。

心中陡然泛起一阵酸涩,天妒红颜一词,难道就是为他这样的人而生的么?非要让他这般极度的美好却也极度的脆弱,才够昭显天道公正么?可上天又何曾问过他,他究竟是要美貌,还是要健康?

内心酸楚莫名,她唇角却再次勾起笑容,收了缝补好的针脚,伸手在成堆的贝壳中挑挑拣拣,挑出二三十个大小差不多的小贝壳,又挑出一只颜色最漂亮的大贝壳,对玉霄寒道:“我们来做一件好玩的东西。”

玉霄寒点头,将凳子搬到她跟前,坐在她身边睁大双眸看着她摆弄那些贝壳,生怕坐远了就看不见似的。

小影再次失笑,也不管他,兀自拿起针线,在那贝壳的边缘穿凿起来。

贝壳坚硬,一不留神,针尖一滑,深刺入指。

蓦然的疼痛让她手一颤,然心中却猛然泛起一丝莫名奇妙的惊惧来,沉沉地笼罩她的心头。今日在厨房莫名其妙打碎一只碗,如今,又戳破了手指,一切,都似乎没有什么异常却又让人觉得不同寻常。

她想不明白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但心中委实阵阵不安。

出神中,感觉自己的手像是被人握着,转眸一看,玉霄寒正将她被刺破的食指往唇边送,她心一揪,双颊泛红,忙不迭将手从他掌心抽出,问:“你做什么?”

玉霄寒眨眨水晶般的大眼,道:“上次你刺破了手指,不是说含一下就不会痛吗?”

她一怔,随即垂下眸,随意擦去沁出的血丝,有些急促道:“本来就不痛。”

她不敢再接受他的好,正如她不想再被他拒绝第二次。既然今生无缘相爱,那么,就保持距离吧。

玉霄寒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静静地垂下了眼睫。

小影收敛了乱糟糟的心绪,套上一枚顶针,专心地穿凿着贝壳。

半个时辰后,当她将劳动成果整个拎起来时,才发现手指已然酸疼不已。

一串螺旋形的贝壳风铃,轻轻一晃,便发出玉石相撞般的琳琳之声,如在召唤梦的记忆。

“喂,送给你要不要?”她将它举到玉霄寒面前。

烛光中,少年的眼眸亮若星辰,欣喜地接过风铃,轻轻一晃,然后于悦耳的琳琳声中微笑着望过来,其风姿光华,硬生生将身后那一窗月明比得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