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不浪费时间回头一直向前跑。
李九拼了命地跑着，淌血的双脚重重地踩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鲜红的脚印。他钻过一片厚厚的荆棘丛，棘刺刮破他褴褛的衣衫，为他贫弱的身体上又增添新的痛苦和伤口。
因为高强度奔跑，他的肺里像是在烧火。李九喘不过气，渴望着能歇一歇，但脑海里那个声音不依不饶。
跑。
他是昨天下午才跑出来的，但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首先他听到教官们在训练营里喊他的名字。然后是犬吠声，此起彼伏，那个时候他正在格伦河岸上连滚带爬。
入夜以后，传来的是远处奇袭怪物的嘶吼声，在黑暗中如同闷雷滚滚。
那个时候被人掩护着逃跑的他在仓促之中把背包跑丢了，包括宝贵的指南针和最为重要的枪械。
失去远程攻击手段和方向感的他一直在担惊受怕。只要他稍有停顿，只要他让疲惫拖慢了自己的脚步，那个脑海里的声音就会再次出现。
跑。
这个训练营在荒郊野外，本是为了考验学员们的决心和意志力，然而此刻却化为了陷阱。
噬鬼们灵敏的嗅觉在这种复杂的地形不会被影响，这代表着他们的优势将会是——无限大。
他摔倒了，一条突出地面的树根绊倒了他。他重重落地，甚至感觉摔断了什么地方。他咬紧牙关，把惨叫声含在嘴里。一股剧痛沿着一条腿窜上来，连同半截身子一起疼，然后渐渐地，随着一下下的跳痛，融入了其他的疼痛中。
浑身都在疼，浑身都在燃烧。
有那么一阵，他就趴在那，脸埋进泥里。夜雨浇到他伤痕累累的身上，冲走他的眼泪，和血迹。
跑。那个声音又来了，这次带着愤怒。
他终于做出了回应。
“跑不动了！”他哭喊道，声音与身体一样虚弱。“我跑不动了！”
那个声音安静了。
一段时间过去。疲惫与疼痛交织在一起，送他入睡。
在梦里，曾经的种种闪过眼前。征兵员站在他寝室门口，身边是那位荆棘仲裁官。“你被选中了。”特尔丝说，“与噬鬼们的战争需要很多武器。无论新旧。”
仲裁官粗糙的双手搭在他头两侧的颞窝上。火焰在他眼前一晃而过，反反复复。
高烧。燥热。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
醒。
他突然惊醒，侧身爬起来，搜寻危险的迹象。雨已经停了，树林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林间呼啸的风声，和远处猫头鹰的鸣叫。
没有危险。至少是目前。
他疲惫的双臂缓缓撑起身体，然后翻了个身。他的膝盖再次传来剧痛，瞬间蔓延到了整条腿。他忍住了惨叫声，等着疼痛渐渐减退，恢复成酸胀。
他仰望头上摇摆的枝杈，透过云层看到星空。曾经美好的往事浮现在脑海中。轻轻啜泣了一声，在冬日的凉气中呼出一团白雾。
冷。好冷！他甚至一直都没有意识到，但手脚已经冻得麻木。他要被冻僵了。他赶紧坐起来缩成一团，尽可能地揩掉身上湿冷的泥巴。他呼吸加快，愈发恐慌。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个声音又发话了。是一个新的字眼。
火。
他扶着树干，在黑暗中一瘸一拐，四处寻找干燥的枯枝和树叶。任何能生火的东西。但早先的雨水早已浇遍了这片树林，到处都湿漉漉的。
寒颤消失了。疼痛褪去了。他已经准备放弃了，任由寒冷把他带走。这时，前方的一小片空地上有一抹银色掠过，那是月光映照在一个光滑的树桩上。他努力睁大眼睛，发现树桩表面有一道深深的切口。
他大喜过望。“路标树……是路标树！”
他小的时候经常看到这样的树。它们零星散布于林地中，是NAdo探子们的路标，里边还会放一些耐储存的食物和其他扎营所需的物资。他跛着脚，慢慢向前走，每一步都在痛，最后终于来到树桩旁边。他在中空的树洞里摸索，希望能找到能用得上的东西，任何东西。
找到了！他冻僵的手指抓到了某种又薄又脆的东西。引火的东西。他拽出了一捆木柴，用线绳捆得整整齐齐。里边还有其他东西——燧石、余火树叶、风干牛肉，再加一把野生蘑菇。
篝火很快就生好了。他坐在新生的火苗边，膝盖抵在胸前，呆呆地嚼着那块牛肉。肉质又老又柴，只能勉强下咽，但他并不在乎。现在死亡的威胁已经不那么迫近，他稍微放松片刻，开始回想这一路。
然后还没等他休息几分钟——
他顿住了，忽然觉察到眼前有异样。这团火似乎组成了什么形状，勾勒出了某种轮廓，但又马上塌陷消失。他眉头紧皱，同样的情景一而再，再而三。同样的轮廓，同样的塌陷。
他抬高视线，望向火焰的上半截，发现熊熊燃烧的火苗中间有两个黑洞。这两个洞始终定在那里，如寂夜般漆黑，任凭周围的火苗炽热激烈。他凑近了一些。不，不是洞，他意识到。
这是一双眼睛。
李九。
他听到自己的名字，彻底僵住了。火舌向上蹿，但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与之对视着，浑身不自在。
“这……什么东西？”李九的声音有些颤抖。可他其实是知道的。他记得特尔丝校长是怎么说的。天赋。它让李九更强，让他有别于普通的法师。
“你是一位国王，”特尔丝当时对他说，“而这就是你的王冠。”
李九。
那个声音随着火焰一起膨胀。回荡在他脑海中，摇撼着他的每一根骨头。
看。
火焰开始摇曳，变换出不同的形态和图案，让他脑海中浮现出从未见过的事情。
他看到了。一座石砌的殿堂，高大雄伟。入口处，有一个身披铠甲的巨人在战斗，他用一把沉重凶蛮的战锤击溃了穷途末路的凡人战士。他身边有两头凶猛的怪兽——一个是黑影，另一个是火焰。
看。
李九感觉自己被第二只怪兽所吸引。他凑近了一些。这只怪兽巨大无比，身上长满了数不清的冒着火的粗壮手臂，身体的轮廓有节律的搏动着。它向着前方嘶吼，喷出的怒火让它的敌人纷纷在邪恶的火焰中扭曲凋零。
篝火在李九面前闪烁。一个苍白的女子在微笑。那个金属的巨人躺倒在他脚下，支离破碎。他驯养的那两只怪兽也被打败，被击退。一群穿着长袍的人影围住它们，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吟唱某种法咒。两只怪兽已经歇斯底里。李九看到它们变得有气无力。看到它们的力量被抽走，最后萎顿、消散，只剩下两个液滴，宛如两滴雨水。
李九的视线跟随着那个怒火的液滴，现在它被装进了一个小瓶，封上了盖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与世隔绝，无人问津，逐渐在孤独中皱缩、绝望。它的灵魂渐渐衰弱。它的光芒渐渐黯淡。它的怒吼变成恸哭。
李九泛起一种他意料之外的情感。是怜悯。
篝火再度闪烁。他看到了那位荆棘仲裁官，安静地坐在车厢里赶路。前方就是NAdo神圣的训练营。火焰的液滴从它的牢笼中滚出来，落到某个人光溜溜的额头上。
随后是惨叫、枷锁、还有火。
火。
“别！”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李九从恍惚中猛醒。
那双黑色的眼睛贴在他面前几寸远的地方，燃烧着怒气。他脚下传来异样的感觉。热。李九低头发现自己正站在火堆里，火苗正拍打他的脚踝。就在他开始感到疼痛，刚要张开嘴大叫的时候，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从侧面扑过来，把他扑到一旁。
他摔进泥里，在篝火的烟灰和余烬中咳嗽不止。那个人影站了起来，喘着粗气。
“天啊。”他气喘吁吁地说，“你刚刚是要干什么？”
李九背过身，嗓子里依然呛着烟。他躺倒在地，无力地呛咳，直到肺里的针刺感褪去。最后他终于开口。“我不回去。”他用虚弱沙哑的声音说，“你不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
他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谁？”
“特尔丝征兵员。”他答道。他紧闭双眼，准备感受冰冷的钢索再次束住手腕。
“谁？”他又问了一遍，这一次的声音更加充满疑惑。
李九转过头看到一个纤瘦的男子正借着昏暗的火光望向他，眼神中充满担忧。他不认识他——显然，他也不认识他。
“你是谁？”他问道。
那个人转过身，坐到身旁的树干上。“我是格雷戈里。”他故作镇静地自我介绍，“只是过路的，打算去边境，没什么特别的。”他打量了他片刻。“你呢？”
“李九。”
“你有哪里受伤吗，李九？”
他看了看自己的腿。焦黑的靴底替他抵挡了炙烤，鞋带已经被烧没了。他脱下鞋查看双脚……发现并没有受伤，只有在逃跑途中攒下的水泡和淤青。
他皱起眉头。
“就是膝盖疼。”他低声说着，把烧焦的靴子放到一边。“但不是因为……”
他向刚才点篝火的地方望过去，看到刚才那一扑已经把火堆撞散了，只剩下一缕青烟和暗燃的余烬，在黎明的曙光中显得微弱无力。
李九寻觅着那双黑暗的眼睛，但已没了踪影。
“这样的话，膝盖再加上光脚，那就是两个没法徒步的理由了，是吧？”格雷戈里说。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李九。但在这稚嫩的晨光中，他只看到一个求助无望的年轻男人。“我的货车就在那边不远处，”他指着树林的一边说，“我可以把你带到附近的镇上。找个医师给你——”
“不。”李九马上就拒绝了。城镇都太危险，尤其是这一带。噬鬼们的探子肯定都恭候多时了。
“可是，我也不能这样放着你不管。”
他又看了看格雷戈里，在他身上寻找徽章、胸针或者图案，任何与拉文布鲁姆的徽记相似的物件。但什么都没有。“你本来就不该管。”他说。
格雷戈里犹疑地点了点头。“那至少，你吃点东西吧？我货车里有一块肉饼，烤房里刚出炉的，离这里两个村子的路程。”
李九沉默了一阵，努力想要抵挡住咕咕叫的肚子。他被打败了。
“好吧。”他不再推辞，“我吃。”
二人吃过了饭，清晨的太阳也终于升了起来，照亮了寒冬冷山上光秃秃的树林。除了肉饼，格雷戈里还分给他一壶牛奶，一把糖渍的栗子。后来，他挨着李九坐在路标树的树桩上，在泥地里画了一幅歪歪扭扭的树林地图，点出他旅行途经的每一个地方。李九静静地看着。这个人，这位灰衣的格雷戈里，是个积极乐观的家伙。
他讲的那个关于本地噬鬼和人类训练师大战的故事甚至让他脸上现出了笑意，只不过转瞬即逝。
他讲完了故事，这片小营地便安静了下来。格雷戈里向后倚着，侧目望向被扑灭的火堆。“你想聊聊刚才是怎么回事吗？”他的语气轻得像一片落叶。
李九张开了嘴。
“指给我看你要去哪。”他没有理睬他的问题，而是用脚指向地上的地图，用命令的语气说道。格雷戈里点点头。他用一根烧黑的木棍在地图边缘点了一下。
“这里。”他说，“翻过那片山。到最北边。”
“那里有什么？”
格雷戈里耸耸肩，“什么也没有。平原，山谷。我希望能在那安家。”他抬头望去，“你呢？风要把你吹到哪里？”
李九低下头，陷入深思。他考虑过本州，甚至更远的土库古尔群岛，但现在，当白昼来临，这两个地方都显得太近，太容易被猜透。他不信任沃斯的乡亲，而如果往南走就是向着都城自投罗网。李九想起了学院里其他人常常悄声说的那句话。
噬鬼无处不在，噬鬼无孔不入。
不行。他必须另想一个去处。一个未被探索过的地方。
“你……”他盯着泥地开口说道，“你愿意带上我吗？”
格雷戈里没有说话。李九扭过头，发现他正在看着他，挑起了眉毛，瞪大双眼。
“只要我们接近了边境，我就马上离开。”他继续说道，“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可以打猎，可以做饭，还可以——”
格雷戈里抬起一只手，轻声笑了出来，“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直带你走，李九。只有一个条件。”他故作神秘地靠过来，“往北方的路还很远。你可不可以讲讲你自己的故事？”
“你是不会喜欢我的故事的，灰衣的格雷戈里。”他叹了口气。
“可能你说的对。但我还是想听一听。”
待到中午，格雷戈里已经跨上马继续上路，而李九则藏在后边的货车里，夹在装食物的袋子和松散堆叠的木柴之间。马车的摇摆、毛毯的温暖、还有他自己的疲惫很快就让睡意缠上了他。
他闭上眼，投入了黑暗。在睡梦中，他终于敢梦想一块安静祥和的土地，远离任何想要伤害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