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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大潮浩浩荡荡,日夜不息,其声时若万兽嘶吼,时若千人低语,向着舟山沿边海滩冲刷来去。

一个青年人赤脚站在海滩之上,面朝大海,略显狭长的眼内,一双清澈的眸子倒映着粼粼波光,沉静非常。此人面容十分年轻,顶多二十出头的年纪,容貌寻常,身材亦是中等,此时穿着一身黑色短衣长裤,臂挽近肘,腿挽近膝,就好似一个寻常的渔民。

“喂,小子,海砂帮办事,速速退避!”忽然一个声音高声呼喊。

青年纹丝不动,只是嘴角略弯一下,似乎嘲笑。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三十余岁的高瘦汉子,戴着斗笠,打着赤脚,背着一只盖得严严实实的大筐,鼓鼓囊囊不知装些什么。汉子眼见青年把他的话当耳旁风,怒火大盛,骂道:“你这厮!是聋子么!”大步向前,伸手欲抓青年的肩膀。

“老三,不可造次!”汉子旁边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阻止道。他也是和汉子一般打扮,不过衣服上多了点点白斑,江湖上的老人都知道,这是海砂帮的海盐标志,只有头目级别才能拥有。

汉子显然十分畏惧老者,停下动作,哼了一声,恶狠狠地看向青年。

老者咳嗽一声,道:“后生,这里风大浪急,一会儿还有暴风雨,你还是走吧。”

青年转过身来,静静看着老者,眼神中似不屑,似嘲讽,似意味深长。

老者面色一沉,他在海砂帮中地位极高,在东南武林也有一号,没想到好言相劝,眼前青年竟是理都不理,刚欲说话,忽闻一阵箫声传来。

这箫声极细极柔,带有缠绵悱恻之意,娇啼细语之韵,令人听来不禁心中荡漾,只想一直听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老者露出极为享受沉迷的神色,大约一盏茶的时分,才猛地惊醒,转头四顾,看见高瘦汉子呆呆笑着,正在随着箫声翩翩起舞,不禁大惊失色,高喝一声。

这一喝带上了内力,如黄钟大吕,重重击出。高瘦汉子动作猛地一滞,眼神重复清明,茫然四顾,却是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箫声也停了下来,就闻一个清越的男声道:“海燕子秦严,也不过如此。”

叫做秦严的老者闻言一惊,只见一个一身青衣的男子缓缓走了过来。此人面容清朗俊俏,头戴文士巾,身形瘦削,手中持着一只碧绿玉箫,倒像是一位文质彬彬的秀才。

秦严此时说话都结巴了,涩声问道:“你…你…你是人是鬼…方才耍的什么戏法?”

青衣人不屑一笑,反问道:“你们要找的人是谁?”

秦严闻言,瞳孔紧缩,惊呼道:“你是黄药师!”继而好似真的见了鬼魅一般,一边后退,一边连舞双臂,道:“我有眼不识泰山,我不自量力,请您大人大量,饶…”说道饶字时,身形倏地暴起,伸手从背后取过大筐,向着黄药师扔去。而旁边的老三也几乎同时做了相同的动作。两个大筐如泰山压顶,挂着呼呼风响,向着黄药师迎面撞去。

黄药师嗤笑一声,玉箫伸出,刚欲将两只大筐点走,不想就闻噗噗两声闷响,两只大筐在离他三尺处猛地爆裂开来,里面的白色粉尘突然洒出扩散,仿佛一大团白云,将黄药师周身五丈全部笼罩进去。

秦严见此哈哈大笑,哪还有一丝畏惧之态。原来他方才一切言行都是装的,目的便是迷惑黄药师,达成他偷袭的目的。那双臂连挥的姿态乃是暗语,示意旁边老三和他一起偷袭黄药师之意。

老三凑上前来,讨好道:“秦老暗器的功夫真是绝了,这黄药师死在您老暗器之下,也不算辱没了他。”

秦严听了老三的吹捧,很是得意。方才正是他以成名暗器“燕子镖”分别击中两只大筐,这才令得大筐在空中解体,将两大筐毒盐尽数倾倒在黄药师身上。

“啪啪啪啪…”忽然一阵掌声传来,一个沉凝的声音赞道:“好心计,好功夫,真不愧是海燕子!”

秦严和老三大惊转身,这才发现鼓掌的人正是是被自己一直忽视的黑衣青年。老三面色一狠,便欲上前,却被秦严拦住,后者沉声问道:“阁下到底是谁,可否报出万儿来!”

青年一笑,道:“我的名号,不说也罢,因为你们知道也是无用。”

秦严刚欲问为何,耳中忽闻咻地一声轻响,随即觉得胸口一痛。他呆呆的看着胸口的小小血洞,又艰难的看了一眼前方,只见毒盐尽数散去,露出中间一抹青衣,衣衫整洁,分尘不染,正是黄药师。旁边忽然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很沉闷。秦严没有去看,因为他知道那是老三倒地的声音。他只是艰难的扯动一下嘴角,继而无奈的栽倒。他果然没有必要知道黑衣青年的名号,因为他已经是个死人。

黄药师走到离青年三丈处,皱眉道:“你好像认识我?”

青年笑道:“碧海潮生曲,弹指神通,天下有谁不识黄药师?”

黄药师听了,面色不动,眼中却露出一丝喜意,他生性高傲,青年的话正好挠到他的痒处,便道:“你既然知道,就不怕我杀你吗?”

青年道:“黄药师虽是亦正亦邪,不过还不至于无故杀人吧。”

黄药师长笑一声,倏地身形闪动,已来至青年近前,玉箫疾点,目标却是青年的胸口。他一出手便是全力,因为他知道不受自己碧海潮生曲影响的人,放眼天下也没有几个。

青年面容一肃,慢慢伸出一掌,向玉箫迎去。

在外人看来,这一掌平平无奇。在黄药师眼中,却是另一番境况。他只觉得眼前一掌似在不断变大,最后大到无边无沿,恍惚间,好似海浪汹涌,狂嚎怒卷,向着自己奔腾而来。

黄药师只觉得自己心神为之夺,呼吸不能,一时竟有种面对天威的战栗感。不过他到底心神坚定,片刻间就清醒过来,只见那一掌已是近在眼前。黄药师勉强压下一切不良情绪,玉箫转动,避开正面,从侧面连环点打,皆是妙至毫巅的精巧招式。他深知青年出招间气势雄浑,自己被其势压住,已然不可硬敌,唯一的办法便是以巧破力。

黑衣青年顿觉黄药师的一招一式,好似一道道丝线,织成一面无形的绵绵大网,将他手掌网入其中,不断缠绕,令他拳掌行进间越来越是晦涩。黑衣青年不禁一笑,眼带赞赏之色,暗想不愧是黄药师,未来的东邪,就凭这一手,便是名不虚传,但是…还不够!

黑衣青年深深吸气,衣裤鼓荡,肌肉虬屈,已是使出全部功力,集中在手掌之上。掌势微震,以崩解之力,竟是将黄药师费尽心力营造的绵绵气网尽数崩碎,继而涌动向前,如海浪波涛,堂皇大气尽显。

黄药师面色一白,知道以巧破力之法已然失败,当即眼中狠色一闪,放开玉箫,任其掉落沙中,继而双掌交叠,掌心向外,与青年单掌重重触碰在一起。

好似一个无声的焦雷响过,黄药师不过支持了一瞬间,便跌跌撞撞向后退去,一连退了七八步,勉强站定时,已然面色煞白,一口殷红的鲜血哇的一声喷将出来。原来他狠命用力,与青年掌力相抗,不肯坐倒在地化解攻来的劲力,所以伤势凭空重了三成。

黄药师彻底萎靡下来,还未说话,又是一口鲜血喷出。黑衣青年刚欲上前,却被黄药师伸手阻住。后者在原地盘膝坐下,调息起来,良久才长出一口气,慢慢站起,傲然独立间,依旧是如之前一般风流气度。只是在黑衣青年看来,黄药师神靡体虚,眼中无神,已经是强弩之末。

黄药师涩声问道:“你到底是谁?”他清楚知道自己的功夫,也从各种蛛丝马迹上猜到对方实力在自己之上,不过却未想到对方比自己高明这么多,像是大象和豺狼的差距。

黑衣青年微笑着吐出三个字:“裘千仞。”

黄药师一愣,继而道:“原来是铁掌水上漂,铁掌功夫,嘿!果然了得,我确不如你!”

黑衣青年,也就是裘千仞道:“过奖!”

黄药师忽然厉声道:“今日一掌,来日黄某必当报还!”说罢转身而去,再不停留。

裘千仞眯着眼看着黄药师的背影,喃喃道:“我等着。”说罢忽有所觉,转过身去,看着那一众头戴斗笠,背背大筐的汉子。

为首的汉子越众而出,厉声喝道:“黄药师,你杀秦老和王三兄弟,罪不容赦,快快把《九阴真经》交出来,还能留你全尸!”后面众人顿时一起鼓噪起来。

“《九阴真经》?”裘千仞哑然失笑,原来黄药师是用这个办法将海砂帮帮众吸引过来,不过这些不干他事,于是他道:“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黄药师。”

为首汉子冷笑道:“胡说八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兄弟们,给我上!”说个“上”字,身形却是未动,只是将背后大筐扔了出去。有他引领,顿时几十个大筐如疾风骤雨,遮天蔽日,一起向裘千仞砸去。

“又来这招。”裘千仞叹了口气,平静的看向那些大筐。

大约一盏茶的时分,那一片浓厚的“云气”慢慢消散,露出了一地的尸体。

裘千仞看着天际那万丈霞光,摇了摇头,不得不耐心的来到每一具尸体前,伸腿踢去,像踢一个个皮球。那些尸体划过一道道高高的弧线,不断向海中落去,溅起一朵朵浪花,继而彻底被大海淹没。等到裘千仞将所有尸体踢入海中,太阳已是落入海平面下,天色显暗了。

裘千仞颇为郁闷,知道自己无形中被黄药师摆了一道,却又无可奈何,想了想,笑道:“好个黄药师,真有意思!”

此时海风渐大,气温骤降,天色也越发昏沉起来。裘千仞转身向自己的住处行去。他的住处离此地不远,是建在海边的一座小屋,通体木制,乃是裘千仞一人的杰作。而裘千仞并非建筑大师,所以小屋在外看去很是粗陋,唯一的好处便是够结实,起码不会被海风吹跑,而这正是裘千仞想要的。

裘千仞到了门前,眉头一皱,他觉察出一丝的不和谐。以他的修为境界,感觉不会出错,可以肯定,必然是有人来过。他推门进去,只见桌子上一张信笺端端正正的摆在那里,很是显眼。

裘千仞大刺刺拿起信笺,抽出信纸来看,眼中却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信是他的师父上官剑南所写,意思是朝中相公注重治内,北伐大计无疾而终,总之是一番抱怨愤懑之词,末了又埋怨裘千仞一通,责令他赶紧回铁掌山,一同参与反金大事云云。

裘千仞长叹一声,放下信纸。他倒是也知道朝中这个相公,名叫赵汝愚,是个宗室,官声甚好,治下也算国泰民安,只是对打仗尤其是与金国打仗十分不感冒,是个典型的鸽派。自己这个师父哪点都好,守义重诺,豪爽大气,对自己更是像亲儿子一般对待,可惜就是太过固执,整日折腾他的抗金大业,为此不惜把整个铁掌帮都拉上。此次便是他自告奋勇,孤身前往临安拜见赵丞相,想要推行他的抗金北伐大计,结果可想而知……

裘千仞眼神迷蒙,好似看到了师父上官剑南,那一脸严肃、愤懑,又隐含着期望的表情。他来到这里,当然是为了练功,但也是为了躲避上官剑南,因为他实在对什么抗金大业毫无兴趣,想那抗金的领头人物,岳飞死了,韩世忠归隐,其余大人物们都去安享荣华,靠一两个小人物,没事瞎蹦跶什么,不怕给官家和满朝诸公添堵吗。

屋子隐隐间有些摇晃,呜呜的风声传来,想来是海风渐大,外面已是狂风怒卷的局面,也许死鬼秦严并未说谎,暴风雨真的要来了。

裘千仞有些郁闷,师父既然知道了这里,还让人把信送来,自己肯定是不能住下去了,不然下次来的,恐怕就是师父本人了。

“睡上一觉,明天一早就走!”裘千仞暗暗下定决心,和衣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可是今日有些不同,他迟迟无法入睡,不是因为越来越大的风声,也不是因为木床太硬,这些他早就习惯了。真正的原因是黄药师的出现。

裘千仞并不是这两年才知道有黄药师这个人,而是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了,早到了前一世……没错,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前一世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忘了,毕竟太过久远,那是一个支离破碎的记忆。大约是一个寻常现代青年的平凡一生,最后在大型卡车的轰鸣声中结束。前一世很是平凡,唯一的执念便是习武,可是直到死都没练出个所以然来,除了空耗体力,别无所得,只因他缺少了一个能够领他入门的师父。

这一世一切都有了,有一个真正带他入门的师父,再加上自己的悟性和苦练,终于有了远超原身人物的成就。当然不止这些,这毕竟是金老武侠的世界,前一世通读金系小说,书中种种记载,让他占了大便宜。比如独孤求败的剑术境界论,杨过瀑布下和海中习武的方法,以及各派高人对内外功的一些精彩论述,给了他很好的借鉴和指导意义。如果他没有学武入门,这些东西都是浮云,而现在,这些东西是精华中的精华,是指引他向前的明灯,比任何一本神功秘籍都要来的珍贵。

屋外响起啪啪啪的声响,越来越疾,越来越重,最终连成了一片,好似无数小石头在击打屋子。

裘千仞听着外面的动静,思绪却是越来越远。他想到了自己此次前来海边,就是因为受了杨过海中练剑的启发,不过他是在海中练习铁掌掌法。果然此种方法给了他惊喜,换到一年前他还未开始此项练习时,若是面对黄药师,虽然也可战而胜之,但必是苦战无疑,不可能一掌间就将其打败。想到此处,裘千仞微笑起来,其实这次是他占了便宜,起势时太过突然,其势又是那般浩大,黄药师完全是猝不及防,被裘千仞的堂皇大势彻底压制了。要知武者对决,首重势,次重内力,再次才是招式。黄药师在势上一败涂地,之后自然是一溃千里了。不过黄药师能够在那般颓境下还能应对得法,败后亦不羞不恼,大方承认自己不如敌手,并放下豪言此仇必报,宗师气度已然显现,难怪日后取得那般大的成就……

裘千仞想着黄药师,一时又想到了自己,开始时是此世的自己,渐渐又变成前世的自己,后来干脆分不清前世今生,两种面孔换来换去,终于归于一片沉寂。

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