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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傍晚,劳伦斯被一声足以撕裂耳膜的斥骂声叫醒。当他睁开眼睛后,看到的第一景象便是略显刺眼的夕阳。一个个油灯如风铃一样挂在营地临时建起的栅栏上晃动着,头顶脏兮兮的篷布挡住了最灼目刺眼的阳光,而摩肩接踵的人流则挡住了他并不宽阔的视野。在经历了十个小时的辛勤劳动后,劳伦斯的体力早已透支到了极限。搬运物资、挖掘地基、砍伐树木…长时间的苦力工作让他甚至能直接躺在一堆圆木上顶着寒风呼呼大睡,多亏了其他人还在忙着工作,他的偷懒行为才没被更多人看在眼里。

“再让我躺一会,一分钟也好。”他无精打采地哀求道。

“十秒钟,起不来的话晚上没饭吃。”卡琳不为所动。

没有比这更恶毒的威胁了。劳伦斯艰难地翻身坐起,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他颤抖的双腿苦苦支撑着沉重的身体,勉强没有像烂泥一样瘫在地上。

“很好,去工作吧,记得晚上别吃太撑,不然又得吐上好久。”卡琳撇了撇嘴,指着不远处一堆沉甸甸的木箱说道:“半小时内能把那堆东西搬完的话,今晚给你加餐。”

说得倒容易…劳伦斯扭了扭脖子,突然抽筋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很少有哪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能忍受如此繁重的体力劳动,劳伦斯也不例外。一大早,他就与工人们开始搬运木桩。粗糙的绳索一端拴着沉重的木桩,另一端则深深嵌入他脖子上的皮肉,那格外别扭的支撑点勒得他两眼发昏,肩膀又酸又痛。

如果不是卡琳以锻炼身体的理由要求他和其他人一起工作,那他这辈子都不想知道,平日里再简单不过的举手之劳也会变得无比吃力是种什么体验。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身体还算强壮,但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至少以卡琳的标准,并非如此。

“快去。”卡琳不耐烦地催促着,一把揪住劳伦斯的胳膊,把他推入涌动的人潮中。不远处传来了规律而巨大的捶打声,好像一颗颗泰坦的心脏同时跳动所产生的恢弘鼓点,沉重而有力。来往的人群一如汹涌翻滚的浪潮,争先恐后地搬运着各种石材与木料,想尽快完成今天的任务,早点领到食物去休息。劳伦斯的脸像只皱巴巴的橘子,他沉闷地呻吟着,小心地扭动着身体,试图安抚被扯痛的肌肉和骨骼,虽然效果并不理想,但费了一点力气调整状态,让他稍微好受点了。

一阵阴冷的潮风从平原尽头袭来,扫过营地,激起一阵咒骂声和一片炙热的汗雾。营地外围腐烂的排泄物产生的浓烈恶臭伴随着冷风弥漫到每个人的鼻子里,混着又咸又酸的汗味让劳伦斯的眼睛隐隐作痛。

“再快点,你们这群懒鬼!还有二十分钟开饭,完不了工谁也别想吃饭!”一个强壮的中年士兵大吼道。这道命令像是为疲惫的人们注入了新的活力,大多数人都开始更加卖力的工作,也有少数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人急忙涌向正在冒炊烟的帐篷,而把守在那的士兵们只是不屑地晃了晃手中闪亮的戟锋,就让那些企图偷懒的家伙们老老实实转身离开。劳伦斯舔了舔嘴唇,扛起一个装满铁块和铜皮的物资箱,以一种令人煎熬的速度顺着人流缓慢向前蠕动。并不能说劳伦斯矫情,酸臭、饥饿、寒冷、长时间的重体力劳动,随便拎出哪一项都是让人难以忍受的折磨。更别说当这些痛苦叠加在一起时,产生的压力足以让一个没受过苦的人意志濒临崩溃。

劳伦斯突然感觉一只温暖的手从侧后方轻轻戳了戳他的肩膀,他回过头去,是满头大汗的菲丽丝。她抱着一捆绑好的箭矢,气喘吁吁地跟上了劳伦斯的步伐。她很脏,衣服上沾满了油脂和灰尘,但在劳伦斯眼里,她的笑容却很真诚。

“很累吧?等地基打好,工作就轻松多了。告诉你个好消息吧,晚餐有鸡蛋和炖肉!”

劳伦斯哭笑不得的撇撇嘴,一时语塞。看菲丽丝都比他能干,这让他多少有点尴尬。但偏偏虚弱的身体已经挤不出更多力气供他逞强了,想到这他就更难受了。

“啊,那真是太好了。”劳伦斯苦笑着叹了口气,“可惜一想到得把活干完才能吃饭,我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像是在打击劳伦斯刚好转些的心情,那个负责下令的士兵又大喊道:“今晚供应炖肉和鸡蛋,数量有限,前一百个完成工作的人有份。不想继续吃土豆烙饼和腌菜的话就手脚麻利点!”

“没关系,你今天没少干活,肯定有…”

菲丽丝话音未落,那士兵就又补充道:“特别声明,我们虚弱的领主大人及其亲友没有特权,速度慢的话一样得吃烙饼和腌菜!”

“我*!”劳伦斯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回头看了看摞成一座小山的木箱,又看了看欢呼鼓舞的人群,十分干脆地把木箱往地上一撂,一屁股坐在了上面。他并不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但也不是毫无脾气。哪怕那士兵的陈词不要那么直白,稍微带一点点幽默,他都不会这么恼火。然而士兵们和卡琳一样,他们的性格中都没为说笑留下多少空间。

“嘿,别这样。”菲丽丝蹲下身,凑到劳伦斯耳边小声说道:“现在大家都在看你,这样不…”

“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喜欢看我笑话?好啊,没问题,随便看。”劳伦斯赌气似的躺在了地上,骂骂咧咧地背过身去。

现在他越发怀念自己的故乡了。那个世界有便捷的交通、强大的生产力、友善的同胞。而这个破地方什么都没有——信息闭塞、制度原始而落后、到处是不怀好意的变态和野蛮人。他受够了,哪怕卡琳会训斥他、踢打他,他也不想再动弹了。

“快起来,再坚持一下,很快就…”

“我可去*的吧!”劳伦斯破口大骂道:“凭什么我要比别人出更多力,还不能吃顿好饭?从早晨开始,只有我是一个人拖整根木头,只有我一个人搬的是钢铁,只有我一个人抡起斧头劈了所有柴。谁*的出力比我多?是你?你?还是你?”他指着几个看热闹的工人骂道:“看你*的臭*!我一个人做的工比你们仨加起来还多,滚!”

他喘着粗气,眼中汹涌的怒火逼退了那帮想看热闹的家伙。确实,卡琳给他分配了最辛苦的工作,还要他必须一个人完成。也许刚开始劳伦斯还能安慰自己,这只是一种磨砺意志的方式,但现在他气得只想打人。

“我提醒过你了,永远都不要觉得你的试炼会比预想中轻松分毫。”卡琳来到劳伦斯身边,严肃地盯着他,“确实,你的工作要比他们繁重得多,因为他们不会成为掌握一切的强者。现在给我起来,完成你的任务,不然就没饭吃。”

劳伦斯摇摇头,因不满没有提前得到鼓励而耿耿于怀,不肯动弹。他的体力已经被掏空,浑身每一寸肌肉都疼得厉害。大不了就饿着,再挨顿打,不如躺下歇会再说。他想了想,反正卡琳再怎么折磨他,也不可能比现在更难受了。

“很好,今晚你不用吃饭了,你可以就这样躺到明天早上。”卡琳平静的说完,转身对一个老兵清楚地命令道:“看好他,完不成任务,他就只能在这待着。”

当围观的人们发出微弱的嗤笑声时,卡琳就离开了。过了好一会,劳伦斯就躺在那里,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菲丽丝想说些什么,但话卡在了她的喉咙里。她蹲下身,非常缓慢地向他靠近。终于,她能听到他的呼吸节奏变得平稳下来,看到他的胸膛不再大幅度起伏。她犹豫了一下,抱起那捆箭矢起身离开了。

多可悲啊,自己就像只软弱的鼻涕虫。劳伦斯唾弃软弱无力的自己,尽管他想起身,证明自己并非软弱无力,可当他翻动身体,要命的痛楚就裹住了他的皮肤,侵入他的骨髓,紧紧束缚着他,任何微小的动作都会在他体内激起一连串不适的反应。挣扎了一会后,他不再动弹,因为某些悲观消极的想法会趁虚而入,搅乱他刚平复下来的情绪。

他开始思考,是不是自己在故乡犯下了什么人神共愤的暴行,才会被送到这个世界受苦。好吧,不管是机缘巧合还是某个恶趣味的神明有意为之,他都不对自己的未来抱有什么期待。仔细想想,公爵的计划看似完美无缺,却漏洞百出。这种恶毒的推理为劳伦斯提供了另一条思路——也许所有人都知道公爵讨厌他,想让他死在这。这样,就没人能说公爵处死了一位贵族子嗣。当然,这只是他未经证实的猜测,他也在极力否认这个猜测。

天色渐渐暗下来,热火朝天的工作持续了近半小时。终于,当最后一个工人也卸下补给箱,心满意足地揣着两块土豆烙饼回到营地后,还在外面的人便只剩下劳伦斯和监视他的士兵了。那士兵在劳伦斯身边来回踱步,最后也打着哈欠坐了下来。即使冬季已经接近尾声,平原上阴冷的寒风依然无比刺骨,如利爪般撕扯着两人的每一寸皮肤。劳伦斯只能喘息着,试图把身子蜷缩起来,然而四肢毫无知觉。他把头偏向仍未完工的地方,那里隐约有些建筑的雏形了,虽然门窗和墙壁都是空的,施工设施和材料堆积在一个角落,上面的篷布有气无力地随着夜风飘扬着,就像一面破旧的旗帜。

“听着,领主大人,赶紧完成工作,咱们都能早点回去休息。”那士兵忍不住开口说道。

“你认为我还有力气起来吗?”

“还有十二箱物资,算上你身边那箱。”士兵不耐烦地搓着手劝道:“你已经完成了那么多工作,再加把劲,就能躺在帐篷里睡觉了。”

“啊,是吗?”劳伦斯假装惊讶地说道:“为什么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呢?也对,毕竟你今天什么都没做,还早早吃过了晚餐,在外面吹吹晚风应该也挺惬意的。”

士兵被他阴阳怪气的回答激怒了,他愤怒地骂道:“等你能在决斗中击败我再说吧,小白脸。起来和我打一场!放倒我的话这些苦力活就不需要你来干了。”

“击败一个甚至无力爬起来的人会让你获得满足?嗯?”劳伦斯不甘示弱地反击道:“假如你还有那么一点荣誉感,就不会提出这种傻*要求。”

“假如我还有一点荣誉感?”那士兵轻蔑地学舌:“你这种懦夫会这么说还真是让我觉得惊讶。抱歉啊领主大人,我孤陋寡闻,并不知道您是多么勇敢、多么高贵。您可是兰斯的道德楷模、文明标尺,最伟大的领袖和战士。哈,荣誉感?我虽然不是什么正义的使者,但好歹也不算个恶棍。你呢?躺在地上打滚就能彰显你可悲的荣誉感?还是撂挑子就能维护你脆弱的自尊?”

两人都把精力集中在毫无意义的争吵上,唇枪舌剑,毫不留情。对骂了一会,体力不支的劳伦斯还是败下阵来,像条缺氧的鲶鱼一样张着嘴躺在地上,任凭那士兵如何羞辱咒骂都不再动弹。那士兵正骂得酣畅淋漓,突然停了嘴,眼睛直勾勾地向劳伦斯身后看去。

“那是…”

劳伦斯只听到那士兵闷哼了一声,便倒在了地上,盔甲发出哗啦一声轻响。感觉到有些不对劲的劳伦斯努力转了转脑袋,看向士兵身后。是裹着一条黑色长袍的菲丽丝和左顾右盼的罗恩。菲丽丝对劳伦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将手中那块味道刺鼻的布团收了起来。

“怎么…”劳伦斯有些惊讶。

“先把这个吃了再说。”菲丽丝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块硬邦邦的烙饼。劳伦斯注意到她的手指很脏,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划痕,有的地方已经隐隐渗出了血迹。看来她今天的工作也不轻松,劳伦斯暗想。

“赶快吃了它。”菲丽丝见劳伦斯毫无反应,便没好气地补充道:“这是营房里最后一点食物了。”

“那你呢?”

“我吃过了。”菲丽丝把烙饼递到劳伦斯嘴边,不耐烦地问道:“你到底吃不吃?”

这难道还算个问题?饥肠辘辘的劳伦斯甚至顾不得说什么感激的话,就接过烙饼狼吞虎咽起来,这可能是他今天最舒服的时候了。虽然烙饼和石头一样又硬又冰,但里面竟然有肉和鸡蛋。即使是凝固的油脂对此刻的劳伦斯来说也是无上的美味佳肴。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含糊地问道:“肉是哪来的?”

“我的工作要比大部分人轻松得多。”罗恩看着劳伦斯狼吞虎咽的样子,苦笑着耸了耸肩。

“他可是费舍尔庄园的管家,规划建筑和发号施令这种工作对他而言当然不在话下。”菲丽丝平时就很少上扬的嘴角软塌塌地耷拉着,这使她显得更加忧愁。

“咕噜”一声闷响,劳伦斯困惑的眨了眨眼,看向满脸羞愤的菲丽丝。

“你…”劳伦斯看了看手中的小半块烙饼,很快就想通了前因后果。

“我*!”他的脸抽动了半天,最终只是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这真是奇耻大辱,他吃掉了本该属于菲丽丝的晚餐。假如能再坚持一下完成工作,假如能早点察觉…他只是觉得憋屈,觉得自己无能。他扬起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不敢去看菲丽丝的脸。讽刺的是,他已经知道了真相,却依然不愿把剩下的小半块烙饼还给菲丽丝。饥饿感压迫着他刚被撑开一点的胃袋,使身体不愿做出任何反应。他饿极了,却在羞愧中拒绝继续进食,心灵和肉体的双重折磨让他欲哭无泪,只能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凭什么?”他费了好大劲才吐出疑问。

“这个世界有时候特别吝啬,庸才可以毫无作为,而真正的菁英,却要肩负更多责任。因为人们都不会对前者有什么期待,但后者则被寄予厚望。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不过是庸人自欺的借口,假如你能明白这点,那小姐的好意也不算白费。”罗恩叹了口气,轻轻踢了踢劳伦斯的小腿,“赶快吃吧,那个士兵再过几分钟就会醒来,我们先回去了。”

劳伦斯长叹一声,轻轻点了点头。直到他听见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敢睁开眼,用复杂的眼神盯着他们的背影。他舔了舔嘴唇,又看了看昏迷的士兵,咬牙站了起来,将手中的烙饼塞进嘴里,低吼着扛起沉重的木箱,向空无一人的工地走去。

还有十一箱…他恶狠狠地咀嚼着烙饼,喘着粗气。

今晚,严寒和疲惫将再也不能阻挡他的脚步。

一个瘦弱的身影望着气喘吁吁的骑士,眼中锐利的锋芒被一抹笑意软化。

“还不错。”她小声给出了评价,转身退回了营地外围的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