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于向过去的你传递信息那样？”
黎木问。
“嗯哼~”卡佩妮摇了摇头，“对也不对。向过去传递信息并非是我主动选择的。也就是说，我并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向过去传递信息。而传递的信息的多少和完整度也取决于过去的我的认知水平。但从真实世界，向虚假世界传递信息，是我的主动选择。”
“被动和主动的区别？”
“是的。不如说，我正是从这个被动过程里，找到了主动过程的实现方式。”
“你已经试过了吗？”
卡佩妮遗憾地摇头，
“只停留在理论阶段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但做不到。”
“缺乏能力支持？”
卡佩妮笑了一下，
“你真的好懂哦。一下子就明白了，都不用我解释什么。”
“你不也一样吗，之前的话题，我还没解释什么，你就都明白了。”
“很轻松。跟你说话真的很轻松。”卡佩妮有些感慨，“就像是，这么久以来，无数的循环往复中，终于……终于有了能够理解我的人了。难怪呢……”
“难怪什么？”
“难怪哪怕是不受过去的我的记忆和情感的影响，我也会对你抱有好感。我喜欢聪明有趣有条理的人，你就是这样的人。但，啧~”
“啧？”
“你要是不受自己的情感所支配就好了。”
黎木眼睑稍稍垂落，
“你喜欢那样的感觉？不受情感支配……”
“在我的理解里，不受情感支配，并非是绝情无情。而是……由一种更高级，更客观的嗯……我说不清是什么，暂且叫作‘格调’吧。嗯，由一种更高级的格调主导人生。情感也好，性格也罢，个体差异所表现出的自我，都在这种格调之下。你什么都好，就是没有这种格调。”
黎木大概理解了卡佩妮的话。她提到“格调”，用“高级和客观”来修饰，这倒像是他之前脑海中诞生的一个概念，“存在”。“存在”高于“真实和虚假”，而“格调”高于“自我与情感”。
想到这一点，他不禁赞叹卡佩妮这独特的思维，
“真厉害。在这种环境下，你居然能有这份思考。很强。你真的很了不起。”
一连三个夸奖词，让卡佩妮都有些害羞了。不过，害羞也不该是她这个经历与认知该有的东西了，所以，立马就恢复正常，
“是吗？嗯，我认同。”
她绝不谦虚。
黎木呼出口气，
“你缺乏的是能力上的支持，对吧。”
“嗯。如你所见，我再如何聪明，思考能力再怎么强大，终究也只是凡人一个。我并没有过去的我那样的能力了，而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也根本没有获取特殊能力的路径。我无法为我的思考提供土壤。”
黎木的眼中掠出一道火苗，然后问，
“这个呢，能帮到你吗？”
卡佩妮的目光瞬间变得十分遥远，好似在遥望星空。她不自觉地抬起手，探出指尖，去触碰。
这份短暂的触碰，好似让她整个人都升华了。她的身周萦绕起荧光色的能量粒子，使她看上去十分的虚幻。她的身体甚至闪烁起来，好像随时都可能消失在原地。
又在某一刻，她整个人浑身颤抖了一下，像是大梦惊醒，片刻间，额头就已经密布汗津了。
她抬起头，凝视着黎木，
“这就是幸福感吗？”
“嗯。”
“你的？”
“别人的。”
“不，你的，这是你的幸福感。”
“嗯？”
看她十分肯定的样子，黎木才对自己体内的幸福感进行深入地感受。然后，他发觉，自己已经分不清楚体内的幸福感到底是自己的，还是采摘自虚假世界里那些生命的了。
“这是……为何？这些幸福感，应该是别人的才对啊。”
卡佩妮看着他，
“黎木。你印象中，出现过第二个跟你一样，能够直接使用幸福感的人吗？”
“无限意志算吗？它可以用幸福感来培育天使。”
“只是培育天使？它不能像你这样，直接用幸福感，做某种事吗？”
“我不确定……但，你想表达什么？”黎木问。
“幸福感。通常的解释说，设定一个理想，这个理想趋于完成的状态，所诞生的一种能量。理想是什么？”
“理想，”黎木其实明白这些概念，但他为了避免当局者迷的情况，还是选择跟随卡佩妮的思维，“一种对人生的构思。”
“但理想，是不存在的，对吧。”
“嗯。狭义上讲，它是一种想法，存在于脑海中。但存在于脑海中的其实是一个空壳，我们对理想的感受，绝不是脑中的一道思维。广义上的理想，是不存在的。因为，只有理想实现了，它才算是具体的。但如果它实现了，又失去了理想的本质。所以，我们只能去讨论，从‘有了理想’，到‘理想实现’这个过程。”
黎木的回答很清晰。这让卡佩妮更喜欢他了。她喜欢黎木这份认真。
“嗯，幸福感，就是在这个过程的终点诞生的，对吗？”
“是的。过程无限趋近于理想实现的状态下，幸福感诞生了。”
“那么，我是否可以解释为，幸福感是‘不存在’无限趋近于‘存在’状态下，所诞生的能量呢？”
卡佩妮迈了一个大步，直接将这两样概念联系在了一起。她的假设很大胆，但她又十分自信，自信到连黎木的光芒在这时候都无比黯淡。
黎木愣愣地看着她，
“你理解‘存在’？”
“我不理解。我只是在肯定你。”
“肯定我？”
“是的。你的回答，不已经说明了，你早就有这种思考了吗？但是，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你无法去肯定这个猜想。你陷入了一种自己没察觉的怀疑之中。你觉得一旦你认识了‘存在’，许多东西，就将要崩塌。你的本能促使你逃避，你越是思考幸福感和‘存在’，就越是本能地避免让这两个概念相关联。这也是，你这么强大了，还会被情感所支配的原因。”
黎木沉默许久，低下头说，
“我逐渐无法理解了。”
“是啊。你觉得自己在进入真实前，彻底丢掉了虚假的那一部分。但事实上，真的完全丢掉了吗？”卡佩妮轻声说，“我想，并没有吧。”
黎木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
“进入真实前，我见到了一个人……”
他将自己与那位心理咨询师的会面讲述了一遍。
卡佩妮这个旁听者，一下子就清晰明了了，
“我觉得，他正是发觉你身上还有虚假的内容，所以才会选择以‘幻境’与你会面。”
“那么，他是谁呢？”
卡佩妮摇头，
“如果连你都不知道的话，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可以确认的是，他是真实存在的。”
“真实存在的？”
“‘嗯’，你也要真实存在，才能去理解他，不是吗？但现在，你不够真实，也并未‘存在’。”
黎木往后仰躺在沙发上。他看着客厅的吊灯……
整个房间里，都有卡佩妮优雅的味道。这让他安心，也让他迷茫。
卡佩妮感受到了他的心情，笑着说，
“好吧，其实我们现在还不需要想那么多。不如先讨论一下如何印证我的理论吧。”
“把信息从真实的世界，传递到虚假的世界里吗？”
“嗯。就是这个。这很重要。”
“呼——是的，这很重要。”
卡佩妮首先为黎木讲了讲她的理论。
她的理论并不算复杂，但其思考过程很独特。简而言之，只有她的思维才能推导出这个理论来。因为，只有她才能同时存在于真实与虚假里。这一点，黎木之前可以做到，但随着他离开虚假，来到真实后，也做不到了。
“信息的传递，有三要素。一是内容，二是传递路径，三是传递点。内容不必多少，需要确定的是路径与点。我这里提到的‘点’，并非是发出点和接受点，而是事件点。因为信息只存在于信息域中，在信息域中，没有空间和具体事物概念，只有数不清的事件点。”
卡佩妮很认真，很专注，
“信息不是在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传递的，而是一件事与另一件事之间传递的。所以，我们要确定的目标，是一件事。我们要找到一件事，向那件事里输入信息，才算是传递。而路径呢……路径并不连续，与其说是路径，不如说是‘关联’。两件毫不相关的事，是无法建立起信息传递路径的。”
“如何寻找关联呢？”
“基本法则所主导的虚假世界，在不断侵吞真实世界，这本身就是一种关联了。所以，虚假与真实，是完美强相关的。任何一件事，在虚假与真实里，都有相对应的情况。只是……”卡佩妮忽然皱起眉，“我们不能忽略一个事实。那就是，真实世界无序而疯狂，不像虚假世界那样规整。所以，我们很难把两件相关联的事找出来。”
黎木认真思考了起来。接着，他提起了之前发生在虚假世界里的一件事。也就是娜塔莎一行人遭遇意志覆盖仪式的事。
卡佩妮听了后问，
“你确定那道陌生信号，来自……从灵？也就是，你原先在虚假世界里就有的真实的那一部分？”
“嗯。我确定。但我来到真实世界后，她就消失了。看上去，是我出现后，覆盖了她。”
卡佩妮忽然呆住了，没说话。
黎木问，
“怎么了？”
“不，不对。并不是你覆盖了她。而是……你就是她。”
“什么？”黎木皱起眉。
卡佩妮瞪大眼睛看着黎木，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你现在之所以还无法肯定这一点，是因为你并不完全真实，你保留着虚假世界里的虚假部分。一旦你，彻底丢掉那虚假部分，彻底真实，那你就会成为她。”
黎木咽了咽口说，
“你的话有些难以理解了。”
卡佩妮有些失控，她站起来，来到黎木前面，步步靠近，步步紧逼，情绪十分激动，
“我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很多事。黎木，黎木！”
“佩妮，你想表达什么？”黎木忽然害怕起来。
“你要探究最终的真相，对吧。”
“是的，但——”
“你要理解何为‘存在’，要理解那个心理咨询师，对吧。”
“没错，可是——”
他又被卡佩打断了，
“那你就必须完全抛掉自己虚假的那一部分。甚至，你要抛弃掉自己真实的那一部分。你必须要‘存在’，才能完全摆脱虚假与真实的束缚，才能站在全知全能的视角，去理解一切。”
黎木怔然看着卡佩妮。
“但为什么？”
卡佩妮捂着头，有些痛苦地说，
“我既是虚假的，又是真实的。所以我明白，你必须要既不虚假，又不真实，才能成为真正的理想支配者。”
“理想支配者……这个，我没跟你说过吧。”
黎木想得多了，想得深了，开始惊颤起来。
他颤抖地问，
“这个为你精心编织的世界，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卡佩妮的脑子很乱，好多东西都不断往外涌，“不知道，我不知道。不，我也许知道……为了，为了什么？为了找到，”她语无伦次，“为了在这个无序疯狂的世界里，找到……找到虚假与真实的关联。对的！就是这个！”
黎木声音低沉，
“所以，并不是我找到了你。而是，你一直在等我，等我满载幸福感，从虚假来到真实？”
“是这样吗？”卡佩妮迷茫地看着他。
“你也不确定？”
“不知道。我脑子好乱。”卡佩妮痛苦地摇头，“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也许我做了很多，也许我什么都没做。但你大概是对的，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可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是如何编织出这个世界的？”
“我编织？不，不是我。不是我。”卡佩妮按着太阳穴说，“我没有那样的能力。有人帮了我。”
“谁？”
“我不知道。但你知道答案。”
“那个心理咨询师。”
“大概？”
卡佩妮现在状态很差，对话逻辑混乱，前后语境矛盾。她所想的，和所说的，似乎都充斥着强烈的冲突。
黎木沉下心来，
“你，还好吗？”
卡佩妮忽然哭了起来，
“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
黎木惊了，
“怎么突然哭了。”
卡佩妮蹲在地上，哭着说，
“我就是想哭啊，不知道为什么。”
她越哭越大声了，不仅不像她，还不像过去的她，像个小孩子。
黎木蹲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
“黎木……”卡佩妮红着眼睛说，“黎木，我舍不得你。”
“这……听上去，我好像要离开一样。”
黎木差不多明白，卡佩妮或许就是那个在真实世界里，主导一切的存在。只是，现在的她一定经历过什么，所以记忆和认知是错乱的。
卡佩妮噙着鼻音说，
“黎木，你得丢掉一切了，你得丢掉我。”
“一切……”黎木有些恍然，“必须要那样做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但，还有其他办法吗？黎木，你肯定明白，肯定明白的……这不是真实与虚假的对抗，是错误的无限所造就的苦难。”
“错误的无限……”黎木恍然。
“我该告诉你。本来是没有无限的。一切的一切，都被‘有限’所囊括了。但有限里的人们，都追求着无限，追求真正的无拘无束。很多的有限世界，很多的人，他们在漫长无际的时间洪流中，苦痛地挣扎，但从未放弃过……他们所做的一切，所追求的终极目标，就是要去往无限世界。可，无限世界本身不存在，于是他们把有限世界变成了无限世界。但，那样的无限世界，无序且疯狂，根本就不是他们所想要的。”
卡佩妮眼中充满了遥远的追思，
“在无序与疯狂中，哪怕他们再如何强大，也终究会彻底磨灭掉自我，变成游离在无限之中的一块封冻的坚冰。他们忍受不了看不到尽头的孤寂，也无法控制自己不停地思考……直到，基本法则的出现……”
她脑中传来尖锐的疼痛，
“基本法则……”
她疼得说不出话了。
黎木轻声说，
“先不去想了。”
卡佩妮逐渐稳定下来，她问，
“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谁吗？”
黎木笑道，
“这不应该我来问你吗？”
“我……我是失格的无限意志。”
这个回答，到现在已经不惊讶了。黎木早就肯定，卡佩妮绝不是什么在裂隙地长大的小淑女。只是，
“失格？”
“基本法则，是有限世界的种子，就像一颗果实死亡后，还会留下种子一样。我是那个灌溉种子的人。一开始，我没有自我，我什么都不是。如果什么都不发生，那基本法则会长成大树，参天大树……所蒙荫的有限世界会越来越多。”
“那岂不是到最后，无限又变成了有限？然后，有限里的人又开始追求无限。”
“是的。所以这不对，这会跌进无聊的循环，我最讨厌的循环。于是……一部分我失格了，我变得有意识了，有自我了。我要阻止基本法则，阻止无聊的循环开启。我做了很多事，很多，很多……但这好像，又是某种循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卡佩妮说，“你，你是打破循环的那个人，对吗？”
“你也不确定吗？”
“我不确定，我也确定不了。你不在我的计划之中……扶风，扶风……茹莲娜，她才是我的主角。她才是我挑选的，用来阻止基本法则的主角。但是你，好像忽然就出现在了我的计划之中。你好像更合适……于是，我开始等待，等你到来，等这个计划形成完美的闭环。”
“我……是谁呢？”
卡佩妮哭着说，
“所以，我才说，你要彻底舍弃掉一切，才能知道自己是谁。因为，你所拥有的，真实也好，虚假也罢，全都是我给你的。你的人生，都是我给你的。但那不重要，不重要对吧。黎木，从现在开始，你必须要拥有你自己的人生了。”
“可，你为什么哭了呢？”黎木擦了擦她的眼泪。
卡佩妮捂着脸说，
“我太自私了。我都快忘记我到底要做些什么了……我不想看到你丢掉我给你的一切。因为，那是我最珍视的东西。但是，你又必须要这样做。黎木，你必须要这样做……不要，不要让一切跌进无聊的循环中。你必须要打破循环，为了你，为了我。”
黎木笑了一下，
“都这时候了，你还不忘说为了你。看来，你的确很自私。”
“是的。是的。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就是为了对你说这句话。”
黎木长呼一口气，
“那……就让一切形成完美闭环吧。这之后，我再成为我自己。”
“黎木……”
卡佩妮哭得更大声了。
“别哭了，你那么夸张的身份，就别哭得跟小孩子一样了。”
“除了哭，我还能做什么呢？”
“……”
实现完美闭环的过程，开始了。
就像卡佩妮说的那样，
黎木，舍弃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虚假的也好，真实的罢……全都舍弃了。
他变成了一道信息，一道跨越真实与虚假壁垒的信息。
从真实奔赴虚假，又从虚假奔赴真实。
为了，让这个荒诞的故事，有一个通俗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