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之前做了个模仿【蜂后】的项目吧？就是类似于集体意识的机器人族群。”
赫麦尔边拉开椅子坐下边四处打量，没话找话。
「人偶师」的工作室内到处都吊着或者摆放着肢体部件。
从关节断开，能看得到神经和血管的手脚，还连接着人工供血系统的心脏，裸露在培养皿里的消化系统，到长相各异，颅骨半开的人头……
“没成功。”
男人头也不抬地回到工作台旁，手放在触摸板上，激活了陷入休眠状态的主机，开始指挥机械臂继续赫麦尔来访之前的工作。屏幕微弱的白色光照亮「人偶师」的脸，一黑一红异色的眼珠子跟着光标转动着。
“理论上能做出来吗？”
魔王苍白的手转了转桌子上苍白的大腿，果然在脚踝的位置看到了代表“「人偶师」出品”的荆棘皇冠印记。
顶级的匠人都对自己出品的东西很自豪。
就像艺术家会在自己的作品上签名一样，人体改造医生往往会在机体上不明显的位置也留下独特的标记。
“做不做得出来都不感兴趣。”男人的声音冷冰冰的，隐隐透着拒绝的意味。
赫麦尔轻笑：“是不感兴趣……还是害怕成为奥本海默？”
奥本海默（Julius Robert oppenheimer，着名的极具争议理论物理学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推动研发核弹的重要人物，其参与的曼哈顿计划曾对首批人类在战争中使用的核武器做出了极大的贡献。不过，在看到核武器对广岛和长崎的毁灭性影响后，这位年轻的时候推动这个计划发展的天才，却在晚年公开表示自己后悔年轻时的作为。
《薄伽梵歌》里写：“我现在成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
和奥本海默的咏叹不同，「人偶师」虽然没有成为死神，但却是字面意义上的创造了「死神」这个作品。
而这位曾经赋予「死神」永生，在仿生人的改造上登峰造极的传奇人物听到这个问题，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
男人转过头看了赫麦尔一眼，“你……察觉到了啊？”
魔王往椅子的靠背上一靠，身体半在明，半在暗，深褐色的眼睛隐在阴影中。
手术台边的灯光惨白惨白，刚好照亮他苍白的下巴，黑色的军装，和放在椅子扶手上纹着古怪符文，带着巨大戒指的手。
赫麦尔的手竖起来，十指轻轻搭着，搭成个尖锐的三角形。
“挺明显的，那个安排在艾丝蒂身边的女人。民用机型不会用到很多那个级别的仿生神经材料，而且她的动作和表情都太像人了——不是那种模仿出来的‘像’，就是真的像是对面坐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
说着他顿了顿，嘴角的肌肉抬起来。
“明明只是个人之造物，还问我人性本善还是本恶的问题。”
「人偶师」那种冷漠的态度像是出现了裂痕：“……朱利安这么问了吗？”
“是啊。”
赫麦尔想起女人那种带着强烈的恨的表情，微笑带动的嘴角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人偶师」沉默了。
虽然赫麦尔看不见，可现在男人的表情很复杂。异色的眼睛里就像是极地冰层融化了，终于有了点温度，有点愧疚，又有点自豪——
就像是……就像是得知自己的孩子成了少年犯，又为对方在犯罪过程中展现出的智力自豪的父亲。
“那么精密的大脑只有你做得出来，”赫麦尔的手指轻轻互相敲打，“格雷更擅长身体的改造。”
「人偶师」最听不得格雷的名字。
听到竞争对手的名字，男人放下手里的仪器，终于转过身来，从鼻孔里出气，嗤笑一声。
“格雷？他那水平也就只能拿着半成品炒剩饭。你身边那东西不就是因为看到我之前改造的项目做出来的？”
他说的“那东西”指的是L。
萨德家的刺杀事件后，L心死亡后幸存的大脑和义体匹配成功，曾经在业界引起轰动。
她这个改造手术成功是在数年前——
不过在此之前10年，「人偶师」其实就做过类似的事儿。
他把接近完全死亡的幽鬼救了回来，但他研究出来的方法并没有格雷的手法那么长期有效，更类似于直接进行移植，因此除了幽鬼平时需要注射抗排异的药物外，躯体需要每隔一段时间进行像现在这样的翻新和检修（这也是为什么赫麦尔知道现在能在这里找到他的原因）。
按「人偶师」自己的说法，他是个不屑于沽名钓誉的世外高人，并没有格雷那么喜欢在媒体上宣传自己的工作，也不和政府机构有长期的盈利性合作，所以懒得去争这些先后——
不过嘴上是这么说着，身体却挺诚实的。
自从「极光」机体面世后，「人偶师」就此也就和格雷结下了梁子。除了公开场合直接不给面子外，基本「医生」格雷参与的项目「人偶师」都绝对不参与——而前者和新十字军的关系挺好，「人偶师」难免的就此开始疏远了新十字军。
虽然双方的改造方式根本就是两个路子，做出来的结果也大相径庭，但「人偶师」按照先后顺序，一口咬定格雷是抄袭了他的思路。
赫麦尔和此人太熟了。
「人偶师」是很典型的研究型人才。
因为真正沉心搞技术，万事追求极致，这类人多少有点偏执，脾气多少有点孤僻古怪。这类宗师级的匠人对自己的能力相当自负，很难直接去劝他什么或者要求什么，但好在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某种意义上很纯粹，在赫麦尔看来就像肠肠肚肚都露在外面的玻璃人一样。
见对方如自己的预测的那样被激得上钩，赫麦尔的笑更明显了。
“是吗？”
“是啊，”「人偶师」从桌上拿出张图纸晃了晃，“你让他做个耶梦加得试试看。”
一晃之下，细节看不仔细，但图纸上密密麻麻标着注解和比例。
这个以传说中的“耶梦加得”（J?rmungandr，北欧神话中洛基之子，本体是一条能吞没世界的巨蛇）命名的义人，图上明显画着的却是个人形机体。
「人偶师」一气之下给对方看了图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赫麦尔套了话，忙不迭地把图纸放下，还放了几本书在上面压得死死的，生怕这个阴险的家伙给偷了。
不过，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当原子弹在小岛上升腾起蘑菇云的时候，奥本海默开始后悔自己打开的潘多拉魔盒；而「人偶师」这次，也早已不知不觉地成为了这场战争里义人方的奥本海默。
魔王看对方藏图纸笑出声来。
“不用藏了，我一看那个义人的大脑改造就看出来是你的手笔……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你带出来的‘人’的手笔。”
「人偶师」的登峰造极之作“耶加梦德”，不仅把他改造人体的方式和技术学了个十足十，看来甚至还开始觊觎人类的资源了啊。
……无限接近“造物主”的义人，为什么不可以成为人呢？
赫麦尔的脑海里闪过之前那个义人女人质问自己人性本善还是本恶时那种令他感到不快的执拗。
数年前因某事件通过的“反义人研发”法案里写的很清楚，对人工智能和义人的开发有些东西是绝对不能用的，因为会让人之造物无限地接近真正的“人”——
但和所有的争议性法案一样，明面上的禁止研发和实际上的落实的差距还挺大，毕竟“像神一样创造出智慧生命”的诱惑，实在太大。
谁不想做造物主呢？
不过赫麦尔倒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人偶师」的户籍归属不是地球人，不归地球联邦政府管辖，倒也不担心这种不人道的研究方式违法（实际上幽鬼这里做的很多事情都算是在灰色地带的边缘试探，但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魔王推开凳子站起来。
“我确认一下……这个机型你只做了一台吧？”
男人的身体僵了僵，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你……当做这种东西像是什么流水线做充气娃娃啊？成本那么高，花时间那么多，还能轻易量产？！”
赫麦尔听着对方这个比喻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但也见好就收地告辞了。
“问完了吗？”
陆本来拿着花园里结出的杏子在在尝试刚刚幽鬼炫的那一手，没料到赫麦尔这么快就从「境」里出来，下意识地想隐藏自己的能力。
少年手上本来拿着练习的水果一紧张就捏碎了，杏子甜腻粘稠的汁液顺着指缝滴下来。
赫麦尔见少年表情有些慌张，拳头捏得紧紧的，联想起之前自己拿小孩儿当肉盾的缺德行为略有些心虚，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
“你……不是那种记仇的人吧？”
“没有没有，”陆也藏着自己的心思，“我……”
他往周围看了看，思考着怎么找个理由解释自己捏拳头的动作，灵光一闪，摆出特别一本正经的表情，拳头往后一收。
“我……在下在苦练徒手榨汁的绝技，好让各位尊敬的领导们随时随地都能喝上最新鲜的果汁。现在虽然只能捏爆这样的小水果，以后肯定可以更快速地徒手榨橙汁什么的。”
陆边说着还边又捏了一把，示意自己刚刚真的不是在练习如何打爆赫麦尔的狗头而是真的在练习徒手榨汁。
幽鬼本来在旁边撸着狮虎兽看他瞎练的，听着陆临场编出来的理由偷笑起来——
社畜摸鱼有摸鱼的基本素养，随口扯谎还顺便拍个马屁这种本事倒也是必修课。
不过赫麦尔的注意力倒也不全在“陆在花园里捏水果”这件事上——
他微微皱着眉头，满脑子都在飞速运转，推测“耶加梦德”下一步可能的动作。
“我们先回基地。”
魔王边加快脚步往外走，边联通了凯撒的通讯频道。
“你和地外驻军基地的联系有延迟吗？”
赫麦尔这么问，是因为【毒药公爵】凯撒对外联系的频道理论上应该是最高优先级的。
“……你也发现了？”
通讯频道那头传来凯撒没什么情绪波动的声音。
“嗯，”赫麦尔叹了口气，“本星球的通讯卫星虽然修好了，但好像和‘时间领主’的联系被阻断了啊。”
虽然可以对外发出信号，可因为星系之间的距离非常遥远，地球和地外星系之间的联系是有几乎称得上恐怖的时间差的———
百年前地球人首次对仙女系星人发出的自我介绍信息就花了足足几十年才来了个往返，后来是因为【时间领主】的介入才让这样的接近实时的通讯有了可能。
而在今早的空袭之后，从地球发出的每一条信息，都像是泥牛入海似的没有任何回应。
现在的地球，就像是茫茫宇宙中的一叶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