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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老僧人约莫有五六十岁,背脊微弯,一手掌灯,另一只手里提着个小银罐子。

他半蹭着地走到诚毅郡王的牌位前,先是认认真真地将上面的字看了一遍,然后将灯放在一边,最后取下小银罐子一侧的银勺,从里面挖了一勺油脂出来。

“老主子,爹,我来给你你们添香油啦,你们在那边过的可还好呀?”说着,将勺子伸入了牌位前的琉璃莲花灯中。

一阵风吹过,牌位旁的烛火跳了跳。

“好就好,好就好,”老和尚嗓音沙哑,“操劳了一辈子,也是时候歇歇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用袖子擦去供桌上被风吹落的香灰,继而又将桌上的贡盘正了正。都弄好之后他便退后一步直接跪下,在冰凉光滑的石头地面上姿势标准地磕了个头,闷闷的撞击声在宏伟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初五过后,高门大户里的媳妇们更忙了,一个个每日里都是脚不沾地的。

家里的爷们每日里上朝的上朝,上学的上学,家里的宴席只剩了后宅的妇人们操心。

宋家长房今年又收到了不少帖子。

过去几年,宋大太太只从一堆帖子里选三张赴宴,今年却选了七张之多,原因也很简单——给宋念相看人家。

宋念得知此事,心里就有些烦闷。倒不是她对相看人家有什么意见,而是她本人实在不热衷于参加宴席。

陵夷宋氏从她高祖父那辈起就一直处于权力中心,为了在这官场上走的稳当,她们宋家一直秉持着“谨言慎行”的家训,所以作为宋家长房的嫡长女,宋念出去赴宴总是得多带十八个心眼来应付旁人。偏偏有她去的宴席,总有家中的其他姐姐妹妹一起,不免有时会掺一两个蠢货在其中。故而宋念除了应付自己这摊,还要盯着其他姐妹,在席间吃不好也喝不好,一场宴会下来总是心累大于愉悦。而且因为以往过年只赴三个宴,她还算是游刃有余,如今七个,简直让她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她便去春晖院向宋大太太抱怨了一通,不过出来时就又高兴了起来。

对啊,她今年有了新嫂嫂,就不用自己盯着那些姐姐妹妹了呀。嫂嫂她出身将门,嘴皮子也溜,能干的很。有她在,她就能去好好的吃和玩了。

抱着这样的想头,宋念同母亲嫂嫂一口气参加了八天的宴席,席间有了嫂嫂的看顾,果然她不必再像以往那般绷着,可算好好的玩了一通。

她这厢玩的高兴,一晃就过了十五,年味下去,宋大太太的愁容却浮了起来。

宋念并不是没心没肺的性格,见母亲眉宇总是浮现忧色,她也忍不住玄起了一颗心,在拐弯抹角的询问了一番之后,终是找到了原因。

原来,宋大太太一早就相看好了几家,只待再观察比较一番就能定下了,却没想到这几个儿郎不争气的很,压根不像媒人说的那般好。

光禄大夫家的幼子说是聪明会读书,人生的白净有福相,宋扬去席间仔细一瞧,嚯,是个满嘴“之乎者也”的雪白大胖子;国子监祭酒的长孙,媒人夸他英武不凡、功夫了得,宋扬才跟了他一条街,就见他花去了五十两,这原来是个败家子;宗正寺少卿的四弟,每日里被母亲夸的跟朵花一样,什么文武双全、相貌堂堂,宋大太太去他家府上赴宴,就听儿子的小厮悄悄来报,说那家伙正提着马鞭打丫鬟呢。

选中的“大好儿郎”纷纷变了样,自然是让宋大太太每日愁眉不展、心焦不已。席间虽也不乏有主动打听宋念的人家,可大部分都是勋贵,宋大太太年轻的时候从自己的娘亲和婆母那里听到过一点皇室秘辛,所以实在不想将自己女儿投到那看似锦绣实则是烈火的皇家。

宋念其实没想那么多,她长这么大实在没遇到过什么意中人,所以也由着父母安排,甚至觉得不嫁人也无所谓。在她看来连昭云公主这样的女子都没嫁到如意郎君,像她这等无德无才只有个好家世的女子,还能期盼什么?

到了四月初,正是草长莺飞的时候,宋家长房迎来了喜讯——宋大奶奶怀孕了。

全家人自然是喜不自胜,宋扬更是高兴极了。

消息半个月后就传到宋大奶奶的娘家姚家,五月中旬,边关就来了信,说姚太太已经收拾行李准备上京城来瞧女儿了。

姚氏很有西北边关人的的爽利性格,来的很快,不仅六月底就进了京,还带了满满五大车的东西。

宋大奶奶在家中行三,因此一见面,姚氏就“三娘”“三娘”的叫个不停。

护送姚氏来的是楚小校尉,他在姚将军的军中守卫,又同姚氏是远亲,因此被姚将军指派过来护送姚氏上京。

宋扬一见他就觉得十分地投眼缘,非要拉着对方吃酒,姚氏作为一个爽利人,见宋扬这么热情,也就十分高兴地让楚亦同他去了。

同一天,宋念同家中姐妹在朱雀街闲逛,无意间看到自家的玉驰被拴在临风楼的马厩里,于是同姐妹们说了一声便进了临风楼。

然后就遇见了楚亦。

宋念在京城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少年——虽然一身玄衣便服,肌肤如细瓷,眸光如碎金,身形似雪松,又冷又美,整个人好像裹挟着边关风雪而来的一枝梅花。

得知他没有定亲,宋念就陷下去了。

她性子不像时下的女子扭捏,又或许是因为楚亦太有吸引力,所以从那之后,她就总时不时地出现在他周围。

宋念让亲哥哥宋扬帮忙,宋扬竟也一口答应,他也觉得楚亦不错。

然而,宋扬请楚亦吃饭,他也吃;请楚亦喝茶,他也喝;请楚亦赏剑,他也赏,期间宋念都有出现,可楚亦就是对她没有半分情意。

但他越是像朵高岭之花,宋念就越想做那个采花人,甚至很多时候她没来由觉得这朵花就是属于自己的。她知道楚亦在京城只能待三个月,时间一到,他就得回边关去,想到如今已经过了五十多天,她便咬咬牙,又让宋扬约了楚亦出来。

只是跟哥哥说过之后,宋念才觉得自己有些过了。以宋氏贵女的骄傲,她实在不该这样死皮赖脸,虽说是因为太过喜欢对方,但这种事还是秉着“你若无心我便休”的态度为好。况且死皮赖脸了这么一阵儿,她也不能再这么将宋氏的名头堕下去了。

相见的那日,天气很好,因为前一天刚下过雨,碧空如洗,日丽风和。

宋念同嫂嫂一起到奉国寺上香,宋扬则把楚亦约到了慈云山后山。

慈云山后山平日里十分清净,即便山坳里有个小殿,但也仅有一些洒扫点灯的僧人来往于此。殿前面是些衣冠冢,埋的是那些去了边关边再也没回来的将士,楚亦父亲的也在这里。

宋念先陪嫂嫂还了愿,又为老郡王添上了一炷香,然后才领着丫鬟去了后山。

宋扬是个十分称职的哥哥,对于妹妹的方方面面他心里都是有数的,来前他就他对楚亦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何对我妹妹无意,不过你放心,念念她其实不是那等死缠烂打的姑娘,估计今日同你聊聊也就能想开了。”

他对自己的妹妹很有信心,但楚亦却没有。宋念是当下少见的不怎么矜持的姑娘,一般少女见着他都是含羞带怯的,可宋念却是一双杏眼直直地朝他眨啊眨,吃饭的时候给他夹菜,喝茶的时候给她添水,纳凉的时候给他打扇。偏偏她做的既大方又顺手,楚亦当时不觉得如何,过后回到自己的住处再想起来才让他觉得十分不自在。

于是一等到宋念站定到他面前,他便抢先对她说道:“我不喜欢你。”

他已经做好了让小姑娘哭的准备,却没想到宋念脸上连惊讶都不曾出现,甚至看他这么着急地说出这句话来还笑了。

其实宋念走在过来的山道上就在想自己这是做什么呢,若不是同哥哥有了约定,她这会儿就已经同嫂嫂打道回府了。不过既然来了,那不说点什么再走就有些,于是她笑着问楚亦:“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这话倒把楚亦问愣了。

其实宋念问他这个不是没原因的,她觉得自己长的漂亮,性格温和,琴棋书画不算绝妙但比之一般贵女也颇有所得,又不是斤斤计较的个性,怎么就不招人喜欢了?

就见楚亦张张口,半晌才道:“你很好,但我不喜欢你。”

宋念认真地端详了一下他的表情,也停顿了一会儿,口中才发出个“哦”字。

他们二人一来一往地节奏都慢得很,夏香站在一旁都替她家小姐着急,但也只见宋念点点头表示了然,后又问道:“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继而她抿抿唇,又多加了两句:“我想听真话,你只需说‘有’还是‘没有’。”

这话细思之下真是咄咄逼人,但楚亦并不喜欢同人废话,所以这回回答的倒也干脆:“没有。”

他已经做好了看小姑娘哭的准备,却没想到宋念脸上连惊讶都不曾出现,甚至看他这么着急地说出这句话来还笑了。

其实宋念走在过来的山道上就在想自己这是做什么呢,若不是同哥哥有了约定,她这会儿就已经同嫂嫂打道回府了。不过既然来了,那不说点什么再走就有些,于是她笑着问楚亦:“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这话倒把楚亦问愣了。

其实宋念问他这个不是没原因的,她觉得自己长的漂亮,性格温和,琴棋书画不算绝妙但比之一般贵女也颇有所得,又不是斤斤计较的个性,怎么就不招人喜欢了?

就见楚亦张张口,半晌才道:“你很好,但我不喜欢你。”

宋念认真地端详了一下他的表情,也停顿了一会儿,口中才发出个“哦”字。

他们二人一来一往地节奏都慢得很,夏香站在一旁都替她家小姐着急,但也只见宋念点点头表示了然,后又问道:“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继而她抿抿唇,又多加了两句:“我想听真话,你只需说‘有’还是‘没有’。”

这话细思之下真是咄咄逼人,但楚亦并不喜欢同人废话,所以这回回答的倒也干脆:“没有。”

宋念的表情这下才表现出了失落来。

楚亦言尽于此,提步作势离开,却听女子道了一声“等等”,然后拦住了他的去路。

楚亦只得顿住步子。

“你不喜欢我,可以,只是我往日那么待你,只是想让你高兴。”宋念望向他的目光中满是认真,“如今我是挫败,可我挫败的原因不是你不喜欢我,而是即使你拒绝了我,但你也不高兴。”

“我其实经常想问你的,问你为什么不肯从心里接受别人的一点点好意。“

“我以为是因为没有人真正照顾你,没有人对你嘘寒问暖,没有人同你聊边关战事。”

“所以,我为你夹菜,为你添水,为你打扇。”

“可你还是这么冷冰冰的。”

“我不会再缠你了,我只希望有一日你能够放过自己。”

到了最后,她看着他精致如玉一般的眉眼,几乎是在喃喃了:

“你不要总冷冰冰的了,我,”宋念说到一半忽然改口,“如果你父母在天上看到,也会

心痛的。”

恰逢此时,寺庙钟声响起,惊起一片飞鸟。楚亦忽然就觉得心里的风雪停了,他看到了她脸上的失落与真诚,只觉得身体里空洞洞的,周围风摇草木与雀语虫鸣的声音全部被这种空洞碾碎成了一地的寂静。有竹叶轻轻地从梢头打着旋儿落下,落在男子的肩头,宋念不自觉地为他轻轻拂去。觉察到男子的目光,她咬了下下唇,然后后退一步低头恭敬地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见妹妹离开,宋扬也从小殿里面走了出来,见到楚亦望向远处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心里还挺满意的。

居然还有未婚男子不喜欢他妹妹的,简直岂有此理。也不知他妹妹到底同这小子说了什么,瞧瞧这就有些不一样了。

慈云山后是一片一片的竹林,偶尔有僧人担着小竹筐前来挖笋,宋扬与楚亦遇见了,便会同对方恭敬地行一佛礼。只是经过一处十分曲折的小径时,一个担水的老和尚抬头看见楚亦,本来古井无波的双目一下子睁大了,里面的光亮的简直吓人。

随着哐哐哐几声,扁担两侧的水桶顺着台阶滚出去老远,里面的水也撒了一地,但他却浑然不觉,只扯着楚亦道:“你是?你是?”

楚亦不解其意,又怕挣开伤到老人家,只能任由对方箍着他的小臂问道:“老人家,您怎么了?”

“你叫什么?”老僧人执拗的不肯松手。

“我?我叫楚亦。”说罢,同宋扬对视了一下。

“楚,亦。”老僧人将这两个字在口中细细咀嚼了一番,一只大掌还扯着他的胳膊。

“老人家,您这是?”宋扬见此情形连忙帮腔道。

“真像,真像。”老僧人嘴里喃喃道,手上的力道却渐渐放松了。

楚亦抽回胳膊却没同宋扬立刻离开,他怕这老者是在故弄什么玄虚。

“是我认错人了。”老僧人慢慢回过神来,表情平和地向两人回了一个佛礼。

“认错人?”宋扬盯紧了老人,想从他表情上看出些什么。

然而老僧只说了一个“是”字便不再理会他们,捡起地上的扁担去寻那两只水桶了。

自从这日从慈云山回去,宋念就再没同楚亦主动见过面,偶有一回撞上也只遥遥行个礼就离开,倒是让宋扬看的着急。

他是真的很喜欢楚亦,也不嫌弃他官职低微和家中人口凋敝,一心想让他做自己妹夫,可惜这傻孩子不争气,而且宋念的生日在九月中旬,今年过了生日她就十六了,人家也得正经相看起来了。

景朝的贵女一般十八岁出嫁,十六岁就得把亲事彻底定下,好提前赶制嫁妆。

去年的生日是宋念十五岁及笄礼,自然是办的盛大。但今年是十六岁,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所以宋念只在她院中摆了一桌,请了姐姐妹妹以及相熟的贵女,大家玩闹了一阵便各自散了,晚间她是同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到嫂子一起吃的。

吃完了饭从正院出来,宋扬叫住了妹妹,让她到他们夫妻的玉瞻院去坐坐。宋念知道这是哥哥有话对她说,便亲自扶了挺着肚子嫂嫂一道去了。

宋扬安顿好了妻子就带着宋念去了书房,面对着自己的亲妹妹,他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道,“楚亦再过十日就要回去了,你跟他,就这么着了?”

宋扬从小就不喜欢清流那股酸腐习气,自己又是个美少年,即便是如今都快要当爹了,也是风风火火的恣意少年习气。

宋念听了又感动又好笑:这臭哥哥,就那么喜欢楚亦吗?

于是她故意撅起嘴同宋扬道,“哥哥这着急让我嫁人,莫不是怕妹妹我在家里吃一辈子白饭?”

“哪里哪里,怎么会?”宋扬一副你杀人诛心的样子无辜道:“这不是我想着妹妹就是要星星要月亮,我这做哥哥的也应该去摘吗?”

“呵,你是偏心他好不好?”宋念扁嘴道。

“谁说的?”宋扬摸摸她头上的小辫子安慰道,“我这是偏心你~”

“那就这样了。”宋念摊了摊手,意思她完全放弃了。

“好吧,既然你自己想开了,那我也就不再做什么了。”宋扬虽说有些遗憾,但同时也松了口气。

“你不该再替我相看相看别人吗?”宋念撇撇嘴。她也是把人生大事放心上了好吧?

“脸皮越来越厚了!”宋扬毫不客气的嘲笑她。

“还不是同你学的?”宋念也毫不犹豫地呛回去。

于是九月末,楚亦一个人带着护送姚夫人的兵丁离开了,宋念没有同他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