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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九咬咬唇,她若是将定合珠的来去说清楚,那她的秘密也就会完全暴露在他面前了。

可是……

她看着他。

自己算不算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所以现在要用自己的秘密去交换。

忽然一阵夹杂着嗡鸣的琴音传入二人耳内,却不知是谁在外面弹琴,那音浪中暗含的灵力波动,即便是林九这样不通音律的,也能轻易感受出来。

奉载玉却不由分说地用捂住了她的耳朵。

林九不知道这又是在干嘛,遂惊讶地同他对视,看见他眼中的冰寒后,又迷惑地望向院中。

奉载玉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竟是下意识用了个笨招,于是运转起周身灵力撑起一道结界,将林九完全罩在里面。

琴者,禁也。所以禁止于邪,以正人心也。是以这琴声他虽然之前未曾听过,却已知是温纭,于是他松开双手嘱咐林九道:“你在这里不要动,我出去看看。”

林九乖乖应了。

温纭坐在葡萄架下,一手按弦,一手弹拨,虽然并不见什么大开大合的动作,然而葡萄藤上的叶子都随着那音律纷纷的下落。吴老汉虽然也不懂音律,但直觉这不是什么,遂关了后门。

书斋中有客听见琴声渐起便想入后院一观,却被吴老汉劝了:“哎呀,不就是弹琴吗?你在外面也能听见不是?”

那男客道:“镇中会琴之人不多,这位又是何人?”

“我们斋主的一位远亲罢了。”说罢,他用身子挡住通向后院的唯一通道。

那男客顺嘴夸道:“秦斋主果然是不出仕的文人,连亲故都有如此技艺。”

只是他刚说完此话,那琴声就如被忽然掐断了脖子的鸡,戛然而止,再没有半点儿声音了。

但吴老汉神色不变,一个劲儿的打着哈哈道:“大概是家学渊源、家学渊源。”

而院中的黑袍老妇看着眼前已经裂作两半的琴,如遭雷击。

她一生无夫无子,只有此琴作伴,是以把它看得跟自己的孩子一样。不仅随身携带,还特制琴衣使火不能侵、水不能害、金石不能裂之。

而现在……

厨房门“吱呀”一声从内被人打开,温纭顺着声响望过去,只见男子一身玄衣地站在门内,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宁国以玄色为尊,神宫以白色为尊,而在温纭的大多数记忆中,奉载玉都是一身飘逸优雅的白色衣袍,手不染血、足不沾尘,却颠倒众生。只有在她记忆模糊的孩提时代,这个人才如眼前一般,冷冽淡漠、桀骜不恭,是真正的公子王孙。

奉载玉并不想对温纭下重手,尤其是在这市井人家,故而只是用警告的眼神同她对视。 温纭自然看出了他的意思,知道若是再有下次,这么一道干脆又骇人的气劲儿就不止是劈在琴身上面了。她不甘地直视对方,实在不明白为何对任何示爱不假辞色的奉载玉有一日会栽在一只狐精身上,因为那种东西甚至不能算作人,不过是披着人皮的野兽罢了。可这么浅显的道理,她不信对方不明白。

就在他们二人眼神激烈地碰撞之际,书斋的后门突然打开了,吴婆子气喘吁吁的走进了院中。入眼便是被分成了两半的连机琴,琴弦乱七八糟地散在四周,凑近了看去,连石桌都裂了半臂长的一道缝隙。吴老汉跟在老妻身后,见此情形连忙去拉她的胳膊,但吴婆子却并不害怕,反而对温纭道:“原来你已经回来了,这就好,我还怕你对这附近不熟悉,走错了路。”

奉载玉不欲在这里同人废话,而且他现在脸上也没有幻术,是以在吴婆子进来的时候就转身离去了,然而温纭一想到“狐精”和“飞升”两样,心中激荡的情绪便无法平静下来,咬咬牙还是追着那道身影消失在了厨房门内。

吴婆子则在站在原地摇摇头。

虽然她不知道这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她和吴老汉曾经是见过奉载玉出手的,那可真是干脆利落的雷霆手段。吴婆子自小陪父母经商,阅人无数,所以眼光比常人毒辣许多,是以从那手段中看出了些许桀骜执拗,故而觉得讨不到好的必然是温纭。

却说那温纭跟着男子的身影一并进了莲塘小院,正欲开口,对方忽然转过了身。

“温媪。”奉载玉开口道,“我记得你离开神宫不过三十余载。”

温媪在原地站定,听了这话不由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整个人已经恢复了镇定,然后回复道:“正是。”

“在寻常街巷中奏太古断魂曲,难道神宫中规矩已经宽松至斯了么?”他冷漠道。

“若非公子被狐精所惑,我也不至于做出如此有悖宫规之事。”温纭昂首挺胸道,“可若是大祭司在此,想必他是不会怪罪于我。”

“我已说过,我要干什么,同谁在一起,都是我自己的事情。”奉载玉双手背在身后,眼角眉梢都如淬了冰一般,“我以为,这样的话,不用我来说第二遍。”

他的话音刚落,黑袍老妇就在他面前单膝跪了下来,“公子这般可想过圣女?可想过神宫?便是公子不为这些,总也该为自己的得道之路慎重行事才对。”

她字字泣血、句句诛心,仿佛要把过去几十载的期冀都倒出来一般,然而奉载玉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如今神宫中自有圣子,王廷中也不缺效力之人,所以你所说的这些又与我何干?”

老妇叩首道:“公子可是全然忘了‘不以一毫私利自蔽,不以一毫私欲自累’的道理?况且……”

“温媪,神宫中当年并不缺博学之人、有识之才,你猜,”他停顿一下,继而道,“此类的话,我曾听过多少?”

温缊沉默。

她自然知道两宫中曾经多少人、用了多少方法挽留过眼前这个人,然而他还是走了,一去就是近五十载。

奉载玉还惦记着林九,见她不说话,便转身往回走去。

温纭自不可能就如此算了,她往前膝行两步,悲愤道;“我只是怕公子被那狐精所惑。”

却听男子轻嗤一声:“我若如此,那你们又何必说什么飞升?”

“我道法粗浅,修为低微,是以有此怀疑,”温纭见他停下脚步,便在他身后仍不依不饶道,“若是公子让我同那狐精说上几句话,我便能够心安了。”

“若我再见大祭司,也能同他交代一二。”

然而她话音才刚落下,却见男子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而去。

一种无力的愤怒感再次涌上心头,她向前大声道:“若公子不让我问话,我便在此长跪不起。”说完,又是一叩首。

林九坐在原处,什么都听不见,只能伸长了脖子往外看。见男子走进门来,连忙指一指头顶,意思是让他撤掉结界。

奉载玉轻轻拂袖,树木婆娑的沙沙声便重新回到她耳中。

“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要在那里跪着?”林九不由向他问道。

“晏晏,”男子忽然蹲下来,深邃地眼睛直视着她,然后轻轻抚摸上她的鬓发,“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我太自私了。”

他离开两宫太久,有些记忆已经淡忘了,忘了许多人曾以言语为牢,企图控制他的一言一行,乃至一生。如今,却又有可能将她卷进来。

林九看出他眼中的不忍与犹豫,于是覆上他的手道:“那你让我听听,你到底是不是自私。”

“我……”

“你就在这儿,”林九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浓密的睫羽,“一样一样说给我听。”

听罢,男子眼中似有冰雪消融,他莞尔地轻笑起来,“怎么如此霸道?”

林九眨眨眼,一副“你奈我何”的小模样。

奉载玉站起来坐到一边,思索了片刻,开口道:“你可听过瀚海神宫?”

瀚海神宫?

这个名字她自然是听说过的,据说在赤神洲和云洲中间有一片土地,原本是一片鸟不拉屎的不毛之地,周围的百姓都称其为“旱海”,但在千年前,这里一夕之间就变作了草木葳蕤、鸟飞鱼跃的人间仙境。有人进入其中探查,走到最中心位置,见有千倾良田、万里繁花,一座高山拔地而起,上有宫殿数座,许多白衣男女在其中熙来攘往,便问‘这是何地’,答曰“神宫”。后来此人回到家向亲眷邻里讲述了他在山上的所见所闻,故事传开,人们便都称这里为“瀚海神宫”。

“我母亲是神宫中的第三十四代圣女。”

林九不禁睁大眼睛。

然而还不待她有所反应,就听奉载玉接着道:“我父亲19岁遇到我母亲,然后便有了我。我母亲性格疏淡萧散,不善于教养孩子,所以我小时候是在王宫中长大的。”

说到这儿,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笑着摇摇头。

“那时候,我的那些兄姐皆以为我没有母亲,时常想要欺辱与我,不过我父王十分宠爱我,在我身边放了许多暗卫,所以他们总也无法得手。”

“那你母亲呢?”林九知道人类的母亲大多对孩子都是疼爱的。

“神宫中诸事繁忙,我母亲每年也只能来到王宫中三四次。”

“那……”林九想说“那你是有点可怜”,却听对方道:“不过我十岁时,父王就给母亲封了妃,所以也就不算无母的王子了。”

“不过一个王妃,神宫之主怎么会稀罕。”

瀚海神宫超然于世,在九洲中的地位甚至高于昆仑。如果说昆仑不过是因着靠近飞升之地而显名于修士之间,那瀚海神宫就是彻彻底底因为拳头够硬而扬名九洲的。赤神洲和云洲的国家之间若是有战争,只要神宫出手调停,无人敢置喙一句。

“确实不稀罕,原本父王是想封母亲为后的,但母亲拒绝了。”见林九眼中似有困惑,他笑笑,“若是成了王后,身上必然有许多责任,而一个神宫已经足够沉重。”

“自从母亲被封为王妃,宫中人也多多少少地知道了一些我的来历,也再不敢招惹与我。”

“后来呢?”

“我大兄比我长五岁,我十五岁的时候,他二十,父王便将国中事物尽数交付予他,然后和我母亲回到了神宫。”

“!”听到这儿,林九更是吃惊了,这故事简直比话本上写的还要精彩,说书先生们讲得月洲第一秘术师的故事哪有这瀚海神宫的故事有意思。

“那后来呢?后来呢?”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听下去。

“后来我就与父母回到神宫之中开始修行。”

“我在王宫之中,学的尽是礼、乐、射、御、书、数之类的东西,偶尔才会学习术法。而神宫中每任圣子圣女都是大祭司在几大修行家族之间挑选的,并非仅靠血脉传承,所以母亲之前也从来也没想过让我一心修行。只是我的身形从十二岁到十五岁一直都没长过,父王和母亲都觉得不妥,是以才提前让兄长即位,带我回到神宫之中找大祭司察看。”

他说到此处,似是有些口干,拿起桌上茶盏一饮而尽后才继续道:“当时的大祭司已近风烛之年,略微通晓水镜神相之术,他说我是不世出的修行奇才,必须一心修行才能解除身上种种禁制。原本我母亲并没有完全信他,然而他在施术的当晚便隐化于殿前,于是母亲信他的三分也变作七分。”

“所以,你并没给自己施过驻颜术?”林九一边问一边忍不住看向他面颊上如玉般光滑紧致的皮肤。

奉载玉摇头失笑道:“想来还没到时日。”

“我在神宫中修行十余年,终是长成了常人十五六岁的模样。”

说到此处,他用食指轻轻叩了叩桌面,似乎是在思索怎么说下面的事情。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有一年,王宫中又差人送来了供奉,其中有书信两封,一封来自王后,一封来自我父王的叔叔留候。王后信中言当年夏,国中几郡天大旱,是以粮草不丰;留侯信中则言当年冬西南三州叛乱,所派三将尽被屠戮,首级悬挂于钟楼,幸而三兄力挽狂澜。”

“西南几州的兵丁虽然向来彪悍,但一直以来各自为营,父王没有想到他不过退位十余年,国中情形便危急至斯,遂派我同送信之人一起回去,探查国中情势。”

“我那时清修多年,认为国中自有能士、自有纲常,故而即便听从父王的吩咐回到王宫之中,也不过是抱着敷衍了事的想法。甚至觉得即便灭国,又同我何干?”

“然而当我再次踏上那片土地,才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置之不理。”

“所以你便出手管了?”林九怕他口渴,又给他添上了一杯茶。

“初时只是想看看,为王兄出些主意,毕竟我离宫多年,不能也不便插手朝政。直到、我看到那三个被屠戮的将领的名字……”

尽管男子的表情依旧是淡淡的,但依然能够让人从中他的语气中感受到萧索。

“其中有两人,一个曾是我的伴读,一个曾是我学骑射的玩伴。”

这回,便是林九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我到现在也不知此事是王兄故意还是天意如此,但当年的我却是觉得不能就此不管,虽然国中自有能者,但我却已经等不得那能者了。”

“我允诺了母亲,轻易不使用术法,况且十余年未见,王宫上下也没几人识得我,是以我便以云骑尉的身份四处平息动乱。”

“可‘修行者插手太多红尘俗世,恐天道不容’,此话人人皆知。你、你王兄呢?你父王有没有写信斥责他或者惩罚他?”

“没有。”奉载玉摸摸林九的头顶。“我大兄生母身份低微,故而孩提时代常常被人忽略,一直到我七岁,母亲明确告诉父王不会让我继承王位之后,父王才开始用心教导大兄。”

奉载玉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只是那时候已经是有些晚了。”

“那……你三兄呢,他不是平息了叛乱了吗?你父王即使不将你大兄换掉,但也可以让你三兄去征战啊。”

听到此处,男子顿住了手上的动作,半晌后方道:“三兄四兄一母同胞,在去行宫避暑的路上染了瘟疫,双双离世了。”

“竟是这样。你其他的兄弟呢?二兄?五兄?公主的夫婿叫什么?驸马?驸马们呢?”

“我父王有七子六女,我是父王第七子,自我诞生之后,王宫中再无婴孩出生。”

“二兄幼时贪凉,宫人粗心,是以落下了咳喘之症。本来母亲已经制好了灵药,但二兄之母妍妃那时不识我母,并以小人之心度之,将那灵药尽数毁去。二兄从此便误了医治的时机,故而身体十分羸弱。”

“五兄、六兄,父王一直把他们当作闲散宗室来培养,皆不堪大任。至于公主夫婿,俱是文官或小吏,征战之事,无从插手。”

“你父王……”林九想了半天都没想出什么好的形容,只得道:“还真是与众不同。”

堂堂一国君王,最后竟然吃上了瀚海神宫的软饭,也不知道是该夸呢,还是该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