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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九发觉,他们似乎是惹上麻烦了。

她实在不能想象神宫之人跪满这一院子,然后按修为高低一个一个的晕倒。

这种场景,就连她梦里都没有。

她不禁问道:“为什么咱们不离开这里?”

想了想她又接着道:“也不用离开太久,三年,,咱们离开三年后再回来,想必他们就去别处找你了。”

奉载玉看着她紧张的小模样,不由自主地笑一声,然后道:“别说三年,若你我果真回来,恐怕三十年他们也等得。”

“那、那……”林九脑筋飞转,一双杏眼眨个不停。

奉载玉不由自主地将她揽在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他们要来就让他们来,若他们真能耐我何,不会等到今日。”

林九也回抱住他的腰,别别扭扭道:“可是我先招惹你的。”

却听男子从胸腔里发出一声笑来:“所以呢?后悔了?害怕了?”

“怎么会?”少女抬起脸。“我做事情从不后悔。”

接着她又道:“害怕也许会害怕,但也只会怕一会会儿。”她举起两个指头在奉载玉眼前比了比,见他睫毛轻绽、眉似春山,又抱住他道:

“再说你这么漂亮,我才舍不得。”

奉载玉忍不住失笑,心道:这色令智昏之人也不知到底是她还是自己。

他们说这些话时在楼中的第四层,忽然一阵清晰的敲门声自楼下传来,林九抬起头诧异地看了看四周,发现在楼梯旁有一根金属制成的传音管道,这才了悟。

”要不要同我下去?“奉载玉问道。

进楼中需要敲门的只有出窈,这也是当初因男女有别才定下的规矩,林九不愿同出窈相见,是以摇头道:“我不下去了。”

奉载玉自然知晓原因,并不勉强她,自己一个人下到了一楼。

出窈听楼中男子道了一声“进来”,才跨进门槛,此时奉载玉已恢复了七星斋斋主秦悯的相貌,他转过身直接同出窈道:“何事?”

出窈照例先行一礼,然后才道:“温媪晕倒在了院中,我实在不忍,可否能将她搬到院内的僻静之地?”

她说完便将头抬起一些,好观察男子的反应,却见对方垂目轻轻摇头。

她以为这是不允之意,想要行礼离开,却听奉载玉道:“出窈,你喜欢这里吗?”

“我……”出窈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一时也回答不上来。

“你寿数漫长,而我等人类终究是要衰老枯朽的,若有一日我们都不在这里了,你可还愿意一直留在这院中?”

“我……”出窈有些茫然,但见男子看着她似是在等她回答,只得犹犹豫豫道:“不、不愿。”

就在她吐出“不愿”二字后,忽觉得豁然开朗,于是接着道:“若是此处没有了斋主,那我也就失去在此的意义,是以我不愿。”

但她说完,男子依旧神情淡淡:“如果我四海云游呢?”

“四、四海云游?”出窈忽然慌乱起来,“斋主是要离开这里吗?因为温媪?”

“也许,也并非是全因为她。”男子回答道。

不是“全因为”,那就还是有她的原因了,出窈似乎这才意识到温纭的到来似乎并不是件好事。

“所以我再问你一回,”奉载玉缓步走到她跟前道,“出窈,你可愿重归自由?”

“我……”出窈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话来。

男子似是知道让她现在回答也是难为她,继而道:“你可以先自己想一想,三天内若是想好了,便来告诉我。”

“……是!”出窈低下头。

见她如此模样,男子又道:“出窈,重归自由并非是被人抛弃,而是意味着你可以由心选择经历什么,不被外物所迫。况且我已掌握一法,若是成功,从此天高海阔,你便哪里都可以去得。”

他语气真诚,因此出窈纷乱的心绪也平复下来一些,她道:“斋主容我考虑几日,我,我……”

不待她说完,男子便道:“好。”

出窈便行过一礼,往外面走去,只是走到门口又瞧见远处地上那黑漆漆的一坨,忍不住回头道:“斋主,温媪?”

“你和吴鱼去照顾她吧。”

“是。”

出窈退出了屋子。

天阴沉沉的,看着是又快要下雨了,出窈叫了吴鱼,两人一齐将晕倒的温纭搬到了莲塘另一侧的水榭中。吴鱼看这老妇嘴唇干裂,于是从自己那地下室中拿了一个从没用过的青瓷小水滴,给温纭灌了一壶水下去。

见这老妇还不醒,吴鱼又探了探她的鼻息——虽然气息灼人,但呼吸均匀,看来是并无大恙。他又自觉男女授受不亲,是以做完这一切,就把人尽数交给了出窈。

于是,待温纭悠悠转醒,第一眼看到的活物便是出窈了。

“呵,不愧是修行之人,命还挺硬的。”出窈坐在石凳上,俯身看着躺在地上的温纭。

这水榭的地面也是玉梨木拼就,尽管吴鱼每日擦洗,然而温纭支起身后发现自己躺在一水榭中,仍是隐隐地气血上涌。

虽然她脸色不变,但出窈仍是看出了她的不忿,是以道:“别看啦,要不是我跟斋主说照顾你,你现在还躺在那泥土地上呢。早跟你说了,你就算是跪死在那里,有林九,斋主也不可能看你一眼。”

“我也不过是想同那狐精说上句话罢了。”温媪在晕倒前已想清了一些事儿,故而说出来的话也没那般尖刻了。

“那还不简单,”出窈忽地蹲到她身前,“你想说什么,告诉我,我带给她便是。”

“你?”

“是啊。”出窈闲闲地看着自己的指尖道,“我见林九可比你见她容易。”

“哼,同你说?”我是不会同你说的。”温纭一副看她不上的样子,因为她很清楚这花灵绝对不会愿意公子离开此处。

见她冥顽不灵,出窈也懒得再与她多说,便道:“你不要我帮忙,那你就自己待着吧。”

说完就起身离开了水榭。

不得不说,吴鱼那一壶水极有用,温纭嗓子好了许多,身上也有了些力气。玉梨木的地面沁凉,带走了她身体上的部分灼热,只是膝盖痛得几乎没有知觉,让她一时无法起身。

她不得已掀开衣袍、撩起裤管,只见那膝盖上甚是可怖,黑漆漆的肿大一片上,石头印下的凹凸痕迹清晰可见,但皮肉的纹理却已经被尽数撑开,黑的油亮亮的,周围白色的皮肉上青色的血管根根可见,筋络还突突地跳着。

尽管这伤在普通人身上已是十分严重,甚至可能导致双腿坏死,下身瘫痪,但对于温媪这般的修行者来说就不算什么了。她将一只手覆盖到膝盖上,加速了那处的血液流动,只见那伤处肉眼可见的从漆黑变成了紫红,又从紫红变成了紫粉,肿胀也消下去了一些,只是松弛的皮肉在上面甚是丑陋。

林九在楼上,虽然有水榭顶部遮挡看不见里面发生的一切,但也看到了进出的吴鱼和出窈,不知为何,她忽然就很想知道这个执拗的黑袍老妇到底想同自己说什么。

就在这时,奉载玉也上了楼来,见她还站在墙壁跟前往下看,便走过来道:“在想什么?”

林九转过身道,“在想既然你不要飞升,那到底想要什么?”

她的眸中清清亮亮,如同淡江春天的碧水。

“原本我也只想了个大概。”

可是自从你出现后便逐渐清晰了起来。奉载玉在心里轻轻道。

“我想听听温媪到底要同我说什么。”林九直视他道。

见男子微蹙眉头,她又道:“你是怕她会影响到我?”

奉载玉没有说话。

他知道纵然眼前这只小狐狸平日里迷糊惫懒,实则一颗心清澈剔透又七窍玲珑,即便温纭同她说了什么,也难以影响她,只是他一想到她要曝露在神宫人前便不禁隐隐担心。

他摸摸她的鬓发,林九却从中察觉到了他的不安。

真神奇啊。她看着他线条优美的面庞不由想到:原来神宫圣主也会有这样普普通通的担心情绪么?

这也非是她迷信神宫权威,而是她也听说过修为越是高深之人,就越是情浅欲淡,所以传闻神宫中人情薄似秋云、从者冷若寒冰,如今一看这二人却觉得也不过是夸张罢了。

“想去就去吧。”终于,奉载玉还是应允了。

温纭用手撑在石凳上慢慢站起来,她依旧是形容惨淡,撑着的石凳的手背上青筋根根凸起,背后大片大片都是砂土磨砺的痕迹,但背脊却挺得直直的。

传言中神宫中人仪态教养皆属一流,其实并不尽然,虽然宫中有专门的礼记,但也只是重要的场合才需要人们依照书上所做,而人人注重姿态仪容实是因为互相攀比。自古以来,修为越是精深者姿容愈是出众,而从者中也不乏出身门阀士族者,故而“观其形容而度其修为”就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不过这些对于过于强大的上位者来说,都是不值得一提的事情。温纭这样告诉自己。

忽听水榭外面有什么磨砺土石的沙沙声传来,她以为是出窈去而复返,是以连头都没抬一下,但那磨砺之声却消失在了水榭外。

温纭顺着声音消失的地方望过去,入眼的是一双月白色绣鞋,绣鞋上点缀着紫色的晶石,精致漂亮。她将目光徐徐上移,那是樱花色的裙、丁香色的衫,水色的流苏在微风中轻轻飘动,最上有明眸花颜,好个玉人。

然而林九只静静地看着温纭,并不说话。

温纭见她来了,倒是也没那么着急了,颤颤巍巍地坐到了石凳上,一双凤目缓缓地打量着林九。

林九见她也不着急说话,心中不由轻嗤一声道“原来是拿腔作调”,然后提裙转身,果然听身后之人道:“我还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林九不禁翻了个白眼,转回身去不耐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那温纭见她衣袂翩翩、裙裾款款,以为她平日里便是装的淑女仪态,还想讽刺她几句,未料到这一开口竟还是这般粗俗,将她下面要说的话都堵住了。

“你不是要同我说话,说啊。”林九抱着胸靠在水榭的柱子上,态度轻慢。

温纭见状不由道:“如此粗鄙丑陋之相,公子可曾见过?”

“自然,”林九颤了颤腿,“你们不是觉得你们公子英明神武么?怎么又将他错认为耽于情爱、昏聩无能之辈?难道不该觉得我这狐精自有过人之处才受他青睐吗?”

林九语言尖刻、形状散漫,可她尤觉得不够,还真怕这老妇养气功夫太好,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却听老妇缓缓道:“吾主自然超于常人,可惜终归不是神人,你这般的天道造化的孽畜,想必就是阻碍他飞升成神的障碍了,我等为使吾主少走弯路、早日飞升,自然有义务帮助吾主扫除障碍。”

这一番话条理清晰不说,还把自己也摆到至关重要的位置,应有掌声鼓励,不过对于林九来说,这便全然是屁话了。

她道:“飞不飞升,成不成神,应该他本人决定,你这也不过是越俎代庖、一厢情愿。”

“你可知何为天命所归?“温纭冷笑一声,接着道,“天命所归就像你这般,尽管身为畜类,不会识字、不会念书,也无人教导,但一朝灵窍开启,所思所想便和人类别无二致。”

不得不说,她这话的确有杀伤力,林九听进耳中也不由得愣怔片刻,但她很快道:“那照你这么说,他自己的想法就不重要了?那我问你,世上之物,自诞生起便是要死的,为何不一生下来就直接去死?再说,你说天命所归就是天命所归么?你又不是天!”

“无知小儿!”温纭轻蔑道,“你又知道什么?我听说你也不过来这院中数月而已,你又知道多少公子的过往?”说罢,她轻轻抬手,在二人之间撑起一个小小的结界,然后又道:“这

院内院外之人,皆日日在公子身边,却连他的真容都没有见过,所以你以为你就很重要么?”

“你怎么就断定我什么都不知晓?你们公子自然都同我讲过,连你出生之前没见过的事情,他都一一说给我听了,你又多知道了多少?”

林九扭过了头去,似是不屑于同她再争辩什么。

温纭听她如此说,却是缓缓地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同时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你原也被其他的修士教导过,那你有没有发现旁的修士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修行,可公子他却从不曾如此勤奋;有没有发现旁的修士若是要保持容貌、定要定期施展驻颜术,可公子他却从不曾用过驻颜术?他的天赋,是整个九洲都无人能及的,这不是天命是什么?”

“你可知为何是我第一个发现公子修为超过了第三十四代圣女的?因为从王宫到神宫一直跟随他、见证他的人只有我。在未拜入神宫之时,他只会吐纳之术、不会神宫功法,但他的成长依然比常人慢上许多,那时我便隐隐有所感觉他的修为也要高出普通修士许多,果然后来大祭司印证了这个事实。”

“你说他不愿飞升,如果不是因为你,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温纭这些话压迫感十足,林九看着这个朝她越走越近的老妇,忍不住开口道:“你倒是看得起我,如你所说,不过是认识几个月,这不想飞升的黑锅便尽数栽给我了。可他为何不能是因为想自由、想过普通人的生活才不愿飞升?而断情绝爱又能有多好,你们这些总想得道升天的凡人难道以为他飞升了你们便也能飞升了?”

“我不管旁人是如何所思所想,但我愿意为了他飞升登神之路添砖加瓦。”温纭压抑着眼中的疯狂之色道,“你当我为何离开神宫?当年旁人都想从他身上捞取好处、换取利益之时,只有我无欲无求,只愿成全这天命。”

她这话中的目标太过宏伟,倒是把觉得有一两分道理在其中的林九拉了出来,她道:“我已经说过了,这是你所想,非是他所愿。他应同我一样,只愿一世自由、做个这广陵镇中的普通人,你又为何执意如此呢?”

“我执意?”温媪逼到林九近前,“公子不过是身居高位太久,想在这小镇中松乏松乏罢了,而你认为公子无宏图雄志是因为你从来没有亲眼看过他的过往,没有看过他驰骋疆场、策马扬鞭的英姿,也没看过他上承于天、下得于民的壮伟。他这样的人若不是不屑,便是挟势弄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是不可,只是这些对于他来说,实在太轻易了。我曾以为成为神宫之主会让他开心,让他觉得更有意思,可我却是高看了神宫,小觑了公子。所以你说,这只是我的执意,不,这是因为只有我懂他!”

林九发觉这个老妇简直就是个疯子,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却说的头头是道,但她犟劲儿上来,也不比这老妇差,于是她回敬道:“他那时入军营当将军、纵横驰骋,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儿时的伙伴报仇,而你说来说去,说的却是他有一腔雄心而旁人都没发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