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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谨最后还是买下了那把扇子。

那小贩虽然推销的手法粗糙,但有句话却问到了点子上,他道:“公子如此相貌,又拿着一杆玉箫,莫不是从耀都来的乐工?”

所以为了免得再被人认成乐工,他便用一百五十钱给那扇子赎了身。

天已经全黑了,百姓们打着灯笼在街上来来去去,因为大多灯笼发出的光都比较暗淡,所以人们彼此之前颇有种相见不相识的,倒是方便了他隐在人群中。

城主府隐匿在暗处的盯梢还是很多的,几乎每条街都有两个,但因为街上人多,他们四只眼睛根本就不够用,是以目光来回逡巡的时候更容易被人发现。

衡谨一边数着盯梢者的数目一路扇着扇子一路向今天新买下的宅院走过去,中间穿过更加热闹的醉柳巷,见到了许多正在河边放花灯的人。

一旁卖花灯的小贩今日似乎也是挣疯了,只要有人经过,他就逮住人家问:“来盏花灯吧,为家人祈福、为城主祈福,不贵的,二十钱,二十钱!”

衡谨一走过去,自然也被他逮住了,只是当他看到衡谨的样貌时,不由地愣了一愣。

衡谨不慌不忙地看他扯着自己袖子的那只手,那双桃花眼似乎会说话一般,小贩回过神后连忙放开手,谄媚道:“公子买盏灯来放放吧,给家人祈福,也给城主祈福,我这儿还有笔墨,能在灯上面写字。”

衡谨轻笑一声道:“你觉得我看起来需要祈福?”

“额……”小贩语塞。

趁着对方迟疑,衡谨便那么摇着扇子走过去了。

这条小河连通淡江,所以虽然并不宽阔,但长度不短,衡谨沿河走了一段,忽然远远地看见了身着男装的易洛。

她似乎是偷跑出来的,身边连个小厮丫鬟都没有,一个人正蹲在河边用柳枝抽打水面,斗篷下摆就那么蹭在枯草地上,一看就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家。

衡谨走到她身边也不出声,就那么闲闲地扇着扇子,似乎根本不知道脚边蹲着个人,反而像是个正在赏景的游人。

易洛是知道身边站了个人的,但她情绪低落,所以也没心情理会对方。只是这人站了大半天也不离开,易洛担心对方别有所图,这才皱着眉头抬起脸。

待她看清身边人的脸时,不由小小地惊呼一声:“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路过而已,你呢?”衡谨慵懒地靠在树干上漫不经心道。

易洛扔下柳条站起身不客气地道:“怎么?不伺候你家主上了?”

衡谨笑笑道:“我家主上体恤下人,许我出来散散心,怎么,莫非你不是来散心、而是来放那河灯的?为城主祈福?”

“祈什么福?城主福泽深厚,哪里用我这种苦命人来祈?”易洛扁扁嘴,满脸都写着不开心。

“既然不是来祈福的,那就赶紧回家去吧,这大半夜,可不是人人都像我这般正人君子。”衡谨抬抬眼皮子。

他这话说完,却见易洛上下地打量了他全身一遍,然后听她啧啧道:“哪里正人君子,分明从上到下都写着‘风流’两个字,之前那身衣服看着还算正经,这身衣服嘛,哼,不像!”

衡谨今天换下了瀚海神宫的那身白色常服,穿的是件再普通不过的蓝色素袍,除了衣领和腰带上被压了几道细细的白边,上面真是连半片绣花都没有,只是他身姿挺拔,姿容出众,这一身素袍硬生生地被他穿出了几分仙气,再配上他那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那是真一个玩世不恭的翩翩浊世佳公子,也难怪易洛有此评价。

“罢了!”感受到盯梢者的目光,衡谨将手中的折扇“唰啦”一收,对易洛道:“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家。”

他一说到”家“,易洛更是心烦,直接摆手道:“我不回家,你走吧。”

她说完却没听到身边人出声,抬头一看,衡谨正俯着身子不赞同地看着她。

于是易洛又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我,我不回家,我这一回去,以后就、就出不来了,也没法去别院看林姑娘了。”

她还不知道二哥易沐已经给他们找好了院子的事情,但衡谨也没准备跟她说,只是问道:“你不回家,又能去哪儿?城里现在可是危险的很。”

“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易洛小声嘟囔了一句,随即又道,“算了,我要去喝酒,你要不就跟我一起去喝酒,要不你就走。”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往一个方向走过去了。

衡谨在树下又站了一会儿,直到易洛的身影都看不见了,才无奈地轻叹一口气,跟上前去。

易洛往常也不是没有这么晚在外面晃荡的经历,但她都是跟着哥哥或者长辈,身边还带着丫鬟婆子,今天头一次自己跑出来,走在路上还真有些慌。随着人越来越少,前面越来越黑,嘴就不由自主地扁了起来,委屈的情绪充斥了整个胸腔。

但这情绪并没有维持多久,身后如影随形的脚步声有让她恐慌起来,于是过了一个拐弯处,她故意地迅速转身,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跟着自己,然后差点撞进衡谨的怀中。

不过衡谨反应很快,他退后一步,用扇子抵住了易洛的胸口。

易洛被一把扇子顶住了胸口,先是恼怒,待看清衡谨的脸时,只觉得脖子以上跟被火烧了一般烫。

衡谨似是毫无所觉,收回扇子问易洛道:“怎么不走了?”

“走,这就走。”易洛一边说一边转过了身,嘴角不受控制地勾了起来。

她知道一般的酒肆中定然是鱼龙混杂,因此就选了花兰流萤坊,反正那里的人都是熟了的,也不怕会遇见什么奇怪的人。

衡谨跟着她进了花兰流萤坊,小二见他是个生面孔又姿容卓绝,故而对他十分殷切,引着他就往最贵的那处去。

易洛见状连忙挡在那小二身前道:“这是我的人。”

说罢便拉着他往自己常订的那处雅座走去。

这花兰流萤坊其实也是个老板花了心思的食肆,上次林九过来只看到了这食肆的一半,这一半都是喜欢热闹的人聚在一处推杯换盏,另一半则隔着半个院子、一丛翠竹,清幽雅致之间极适合两三个朋友对月小酌。

易洛拉着衡谨穿过院子,见前面似乎有熟人,赶紧转过头。

衡谨见状便将她拉到身后,然后问她道:“还过不过去?”

易洛躲在他身后想了想道:“到那个圆门右转进回廊,回廊那里还有门可以进去。”

衡谨摇摇头,但还是依照她所说的路线走了过去。

进了门,里面是一个一个的小隔间,隔间门口挂着帘子,在外的人也能够辨别出来里面是否有人。

易洛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了进去,见衡谨还在外面,连忙招呼他道:“来啊,怎么不坐?”

衡谨便坐到了她对面。

见他们二人都落了坐,后面的小二也就跟上来了,将刻着菜单的木牌往前一递,笑着道:“二位来点儿什么?”

易洛却将那木牌递给衡谨道:“想吃什么,说吧,我请客。”

见她这么大方,衡谨也不客气,点了几样这里最贵的菜,易洛听得脸色都发青。

是以等那小二夹着木牌走了,她立刻埋怨道:“你倒是一点儿都不客气,上下嘴皮子来回这么几下,就吃掉了我好几个月的月例,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衡谨听了闲闲地将折扇打开,轻摇了几下才道:“是啊,我就是故意的,也省得你有银子没地方用,到处请陌生男人吃饭。今天帮你花了,也免了你之后的许多苦恼,不必谢。”

“你——”易洛没想到他的嘴竟是这么毒,一时还不好反驳,半晌才悻悻地小声道:“你又不是陌生男子,我不是认识你么?”

“你知道我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以何为生?所交何人?小丫头,即便是熟人,相交之时也当怀有三分戒心啊。”衡谨漫不经心地给易洛讲着人生大道理。

“哦。”易洛撇撇嘴,看着衡谨那张秋水为骨的俊颜,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渐渐淡了下去。

花兰流萤坊最贵的菜虽然难以在短时间内做出,但酒上的委实是快,易洛毫不客气地将酒壶一把提起来给自己满上,然后对衡谨道:“也不知道你家主上让不让你这样的‘下人’喝酒,我就不给你倒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酒其实是度数很低的桂香果子蜜,所以见易洛一副要痛饮的模样他也没拦着,而且自己也斟了一杯。

神宫里其实什么都有,但修行者想要进益最好是清心寡欲,所以即便是什么都有,大家却也都克制着自己的欲望,只等到十分特别的日子才会喝酒吃肉。

衡谨其实也已经有许久没有过过这样普通人的生活了,因此对着桂香果子蜜也略略沾唇,只当这就是那个十分特别的日子。

易洛见他杯子里的酒喝几口都不见下去的,遂嘲笑他道:“没事,喝吧,这酒钱我还是能付得起的。”

衡谨则道:“说说吧,怎么一个人从家里跑出来,到底什么时候回去?”

易洛却不知怎的,听了他这话只是冷笑,半晌才低低地哼了一声道:“你是谁?管我做什么?”

衡谨知道她是在闹脾气,遂用扇子轻敲了一下桌子,然后淡淡说道:“别不知好歹。”

他刚说完这话,伴随着一阵吆喝声,小二端了菜上来。

那是一大条松鼠桂鱼,被油炸的脆脆的,整个背脊都支棱得犹如一朵菊花一般,上面氤氲的热气让这道菜肴更显鲜美。

衡谨的视线被小二放盘子的动作挡住了一瞬,等到再看见易洛的时候,却见她两只眼睛都红红的,隔着水汽就那样看着看着他,仿佛下一秒就会落下泪来。

见状,他的眉头快速地往下压了一下,随即轻叹了口气道:“吃吧。”

易洛之前在家里已经吃过饭了,这会儿其实根本就不饿,但她情绪低落,没什么心情也没什么欲望说话,因此也只能夹了鱼自己默默地吃。

吃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这隔间里太闷,她又将窗户打开。

外面月升庭树,几点疏星,修竹婆娑,落叶如簇,岁岁年年,年年岁岁,似乎都是如此,可她却知道自己这样的时候不多了。

倦怠一般地叹口气,她将视线移到衡谨身上,开口道:“今日我有事情,所以也没能再去别院,林姑娘怎么样了,她,能下床走动了吗?”

衡谨“嗯”了一声道:“她好多了,今天已经能够外出了。”

“你们……”易洛想问“你们到底是怎么弄得?”,可她也知道眼前这人不会跟她说其中的实情,所以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你们什么时候回醉城?”

“不知道,不过大概也不会很久。”衡谨并不吃那些精致的菜肴,只偶尔浅尝一口酒。

易洛还是看不过眼,同他道:“你点了这么多菜不吃,岂不浪费?还有这酒,你喝就喝,抿一口抿一口的,又算是怎么回事?”

衡谨道:“这酒喝一口和喝一杯,或者喝一壶,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与其如此,一口便够了。”

“你们到底是哪里的人,怎么这么奇怪?”易洛忍不住道。

衡谨看看树梢上的月亮,道:“总之,不是你们镜城的人。”

“是啊,你们不是镜城的人,迟早是要走的,可我呢,明明生在镜城长在镜城,可……”

可我很快就也要不是镜城的人了。

这后半句话不知为何,易洛就是说不出口,于是她又转了话题道:“秦公子,你们家主上难道只有你这一个下人吗?这么多天,除了你,我都没有见过他们身边有其他人。”

衡谨觉得她不过是个小丫头,也没必要骗,便如实回答她道:“当然不是,有很多。”

易洛放下手里的筷子,“可这些天我都没看见,他们是不是和你一样,都在什么地方藏着,等有事情了才会出来?”

衡谨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易洛抿抿唇,下意识道:“既然秦公子有这么下人随从,那缺你一个一定也没关系吧?”

衡谨端起酒杯浅浅尝了尝,随即摇摇头道:“主上似乎根本不需要我们。”

“既然不需要,那你岂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易洛虽然不明白他这话的具体所指,但大概意思是清楚的。

衡谨放下手中的杯子,抬起眼皮郑重道:“是我们需要主上。”

“你们……”易洛刚刚平静下来的一颗心又不受控制的往下沉了沉。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道:“你们回去之后会一直在醉城吗?”

“不会。”衡谨回答的十分干脆。

于是易洛接着问道:“那你们会去哪儿呢?会去耀都吗?”

“也不会。”

他回答的如此之快,易洛的一颗心简直沉到了谷底,她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人,然后清了清嗓子,似乎是有很多重要的话想说,但咬了半天的下唇,也只挤出一句话:“我真的很不甘心……”

说完,她又死死咬住下唇,控制着嘴唇的抖动,手指在酒杯上捏了又捏,手背上的筋络鼓了又瘪瘪了又鼓。

但衡谨却如月光中的一尊雕塑一样,美丽,冷硬,和真正的活人有着无限距离。

因此这顿饭的后半部分,易洛不再问任何问题,她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着果子蜜,甚至一次又一次地和衡谨在空中主动碰杯。

她似乎是醉了,又似乎并没有醉,只是因为夜太深而困倦罢了。

她一会儿以手托腮看着衡谨道:“吃啊,这么多菜,不吃都浪费了。”

一会儿又捧着酒杯看月亮在里面晃荡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你知不知道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

有时候还趴在桌子上看着对面的人道:“你这么好看,怎么生的?告诉我,我以后让人也给我生一个,我天天看。”

有小厮过来问他们道:“二位可是吃好了?我们这店要关门了,您二位谁付钱呢?”

易洛抱着酒壶还在喝,衡谨从袖中掏出两块碎银给了那小厮,然后对她道:“时辰不早了,店也要打烊了,这回总可以回家了吧?”

“打烊了啊,那回家吧,。”易洛一边说一边有些迷糊的站了起来。

但她意识到底没有白日那般清醒,斗篷落在了座椅上也一无所觉,衡谨只得走过去将斗篷拿起来盖在她身上道:“自己系吧。”

可是易洛却像没听见一般,直接往走廊里面去,浴室斗篷就又掉落在了地面上。

衡谨无奈地摇摇头,见四下无人,他便伸出右手,五指一张,那斗篷就自动地飞到了他手上。

然后他将已经走出去几步远的易洛拉住,把斗篷给她系到了颈间。

易洛并不是个矮个子,而且也有一个高鼻梁,所以她一抬头,鼻子就和衡谨的下巴碰了个正着。

这一下,俩人都疼的捂住了自己被碰到的地位,衡谨的下巴还好,易洛因为碰到的是鼻梁,甚至流出了鼻血。

偏偏她人还是迷糊着,自己流鼻血了都不知道,还是衡谨看她手指缝里染上了红色才意识到。

于是他连忙用手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