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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九端着托盘进了院门,迎面就看到了正往这边走的奉载玉,于是她快走两步,想上前问问他厨子去哪儿了。

但奉载玉的动作比她更快,他接过她手里的托盘道:“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全怎么就开始搬东西了?”

林九知道他是担心,于是撸起袖子对他道:“已经都好了,你看,这些痂一撕就掉了。”

她露出的一双白白净净的胳膊上纵横着十来道血痂,虽然看起来是长长短短乱七八糟的,不过确实如她所说一撕就掉。

然而奉载玉是见过这些血痂当初的样子的——边缘肿胀、皮肉外翻、黑紫中透着灰白,虽然右胳膊上只有几道,但是左胳膊上却有七八道之多,尽管避开了血管,但那并不代表伤口很浅。

大概是他记忆力太好,即便是看着现在这快要完全恢复的一双胳膊,但当时那个情景却能够在脑海中立刻浮现,让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林九看到他眉头间的“川”字纹,以为是这伤口被自己搞的有什么不妥,连忙又道:“我就随便撕了几下,不会留疤吧?”

奉载玉无奈地同她道:“还是忍一忍吧,不要随便撕开。”

他们说着便走进了门房里。

屋内,易洛似乎已经和黄蕊说清楚了她们现在的处境,纵然黄蕊平时单纯听话,但听说自己和小姐必须跟这几个来路不明的人离开镜城,还是忍不住慌乱起来。

林九没注意到这些,她将托盘从奉载玉手里接过来走到黄蕊跟前道:“厨房里只有这些了,你将就着吃点吧,等回去之后,我请你们吃其他好吃的东西。”

黄蕊见她没心没肺、根本没将她们主仆二人的安危和名声放在心上的样子,忍不住怒道:“林姑娘说笑了,我和小姐是这镜城易家的人,还能去哪儿?”

林九见状,迟疑地看向易洛。

易洛连忙对她和奉载玉道:“我这丫鬟自小没出过门,听说要走,一时有些激动。”

易洛毕竟是从小被当作男孩儿来教养的,遇事也要比普通的闺秀沉稳几分,她知道有些事情是木已成舟,一味僵持只会让自己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故而事到如今也只能从被动接受变为主动配合。但黄蕊不过是个深宅大院里的小丫鬟,遇到这样的事,手足无措之下只能是一味宣泄自己的情绪。

她道:“我不知道林姑娘和秦郎君究竟是什么来路,但我家小姐也是真心拿你们当朋友的,在别院的时候不仅是好吃好喝地供着而位,便是自己有什么好东西也想着二位。可你们如今让我们和你们一起离开镜城,有没有想过我家小姐的名声怎么办?我们家老爷夫人发现女儿不见了会怎样?夫人还给小姐定了耀都的一门亲事,这亲事又要怎么和人交待?原来二位就是这样待真心相交的朋友吗?”

“你定亲了?”林九闻言睁大了眼睛。

易洛连忙摇头道:“只是我母亲一厢情愿罢了,做不得数的。”

黄蕊听罢则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道:“小姐!夫人她已经和姑爷家交换了信物,如何就是做不得数的?你不要因为美色昏了头啊!”

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便是黄蕊这样还不太懂男女之事的小丫头都看出了些端倪。

林九见她怒气冲冲的样子,不得不诚恳地解释道:“我们并非是要强迫你们和我们一起走,但你们现在就这么出去的话,不是被你们城主的弓箭手射成筛子,就是回去之后被城主找到,然后连累你们一家人,所以带你们走也是为你们好才想出来的法子。”

林九说的这些其实易洛已经解释过了,黄蕊也不是真的一点儿都不明白,但她激动之下还是道:“林姑娘这话就说的有意思了……为我们好,呵,倘若不是你们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们城主怎么会安排那么多弓箭手在外面等着射杀你们?你们这根本就是连累了我们家小姐!”

“并非是……”林九还想要说什么,却听奉载玉用他沙哑的嗓音道:”黄蕊,你明白的,倘若你家小姐今天没有来这里,她现在是生是死都未可知。肠痈并不是那么容易好的疾病,不是吗?“

奉载玉声音低沉。配合上他周身的压迫感,黄蕊便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只听他接着道:“你家小姐算是从我们这里捡了一条命,所以,如今听我们的命令行事,你觉得又有什么不对么?”

黄蕊闻言更沉默了。

易洛其实并不太清楚自己昏倒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是以听了奉载玉的这番话,有心想问问,但对方的气场实在是太过强大,她也被压的有些张不开嘴,半天才道:“没事,我会开导她的,你们可以去办你们的正事。”

奉载玉见易洛识趣,便收敛浑身气场,恢复到之前温文尔雅的状态道:“这样也好。”

林九也打圆场道:“你们吃,你们吃,我们先去办正事了。”

说着,就拉了奉载玉出门去了。

等他们二人的身影看不见了,易洛终于呼出口气,然后问黄蕊道:“上午我昏倒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见托盘里的食物还冒着袅袅的白烟,于是又加了一句道:“你边吃边说吧。”

黄蕊这才有机会原原本本地对易洛讲了一遍她昏倒之后发生的事情。

原来易洛晕倒在院中之后,衡谨便迅速为她找来了回春堂的大夫,可那大夫一看脸色一摸脉,却是直言道药石未必能治,若真的想要完全治好可能需要开膛破肚将肠子截去一段。

黄蕊这一听,三魂七魄都飞了一半,哭求大夫一定要治好自家小姐。然而大夫却说这肠痈本来就是极为凶险的病症,勉强用药治得一时,过后也还会复发,而且药石若果真没法治好,只能是准备后事了。

黄蕊听得大夫这番话,自然是不能接受,但开膛破肚一劳永逸之法她更是不能也不敢做主。而且大夫也说了,开膛破肚之后人能不能熬过来也得看老天的天意,有的人死马当活马医就好了,有的人看着身体健壮,但是切掉那段肠子之后人就没了,总之是不好说清。

最后还是林九看不下去,让衡谨出手将她这算是治不好的急症给治了。

黄蕊想到当时的情形,依然是心有戚戚焉,但对她来说更深的印象却是衡谨的本事。

她对易洛道:“林姑娘和衡公子本来是不让我在一旁看着的,可我担心他们对小姐做什么不妥之事,所以死扒住床腿没有走,林姑娘倒还算心软,见我这般便同衡公子商量了几句。衡公子本来是说什么都不同意的,后来林姑娘又找来了秦郎君,衡公子这才让我留在了屋里。”

“那后来呢?”易洛听到当时情况如此混乱,不禁更好奇了。

黄蕊回想着当时的情形道:“那衡公子当真是有些神通,手掌不过在小姐丹田处贴了一会儿就好了。”

易洛捂着腹部吃惊道:“你说他、他手贴在了哪儿?” 黄蕊这才意识到什么,连忙道:“小姐放心,当时是隔着衣服来着,而且当时小姐你的脸色实在是难看,不得已之下,奴婢就没有讲究那么多,小姐要怪就怪我吧。”

虽然想起来确实是有几分尴尬,但易洛打心里也并没有那么介意,故而道:“当时情况紧急,这也不是谁的错处,那后来呢?”

“后来小姐的脸色眼见着是从黄变白,又从白变粉,衡公子后来又将大夫找过来给小姐诊治,大夫也是很惊讶的说应该是好了,我这才放下了心。”

“原来如此。”易洛如今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口中喃喃道:“如此说来,他们果然是帮我捡回了一条命。”

黄蕊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劝道:“小姐,我也眼睛瞧见了那衡公子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可是这长相不能当饭吃,小姐可不能不明不白地因为衡公子就跟着他们一起走了呀。”

易洛则有些难堪道:“你这又是说的什么话,咱们现在不是不得已才如此吗?你以为我就想这么跟他们走了?我不是也怕连累家里吗?”

黄蕊却道:“这话,小姐骗骗外人就罢了,我是和小姐一块儿长大的,哪里看不出来小姐对衡公子的意思,不然,那些男子的衣衫,小姐是给谁买的?我刚才说夫人给小姐定了亲事,小姐又怎么那么大反应?”

易洛哪里能认,因而强辩道:“那两件衣衫是为了答谢衡公子请我吃饭的饭资罢了,又不是无缘无故去买来送人的。至于定的那门亲事,娘连问都没问过我,要是在咱们镜城也就罢了,可耀都那么远,她之前都没跟我说一句,所以我才不肯认的!”

闻言,黄蕊不由叹气道:“这下好了,还不知道要被他们带到什么地方去,没准比耀都还远!”

易洛这心里也是忐忑,听了这话也不出声了。

再说林九和奉载玉他们回到正屋之后,奉载玉又帮林九的伤口上了一遍药膏。

林九坐在榻上晃悠着小腿对他道:“这些伤口马上就能好了,还要上药么?这些不是你们神宫里的秘药吗,能省就省一些呗。”

奉载玉一面用湿布子轻轻擦去那些将蜕未蜕的血痂一面对她道:“虽然是秘药,但药效很短,与其浪费,不如都用掉,况且不过是些金创药而已。”

“那你的伤口呢?我也要看看。”林九说着就要去扒他的衣领。

奉载玉用手阻止她道:“已经完全好了。”

“那我也要看看。”林九加大了手劲儿。

奉载玉只好跟她商量道:“等我涂完药好不好?涂完药给你看。”

林九跟他对视三秒,忽然狡黠一笑道:“好啊。”

奉载玉如何不知道她心里那点儿小九九,一时也是哭笑不得。

林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便思考起正事来,她问奉载玉道:“咱们离开镜城之后就回广陵吗?”

奉载玉摇头:“不,人太多了,回去也太显眼了,先乘船去醉城。”

“你要把他们都安排在你的那些空房子里?”

“对。”

“那咱们就不回广陵镇了吗 ?”林九还念着吴婆子的厨艺。

“把他们在醉城安顿好,让衡谨看着他们,然后咱们就可以回广陵了。”奉载玉简短道。

林九奇怪道:“衡谨他不是大祭司吗?难道他也彻底不回神宫了?”

“他……”奉载玉犹豫一下,“如果我不回去,恐怕他不会这么轻易回去的。”

“那这神宫岂不是就快要散架了?”林九甚至替瀚海神宫里的人捏一把汗。

奉载玉却笑笑道:“散架不好吗?”

林九看着他难以置信道:“散架……好吗?”

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些狂热的从者如果知道他们曾经的圣主不但不拥护神宫的存在甚至还希望它散架该是有何等的震惊。

但奉载玉却平淡道:“如果神宫终将消失,那是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的。”

“可那些希望它存在的人会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啊,你不担心吗?”林九自己都不能平静的面对。

奉载玉涂药的动作停下,看着她叹出一口气来:“原本是不担心的,但现在似乎是应该担心了。”

“你担心那些人会针对我?”林九同他四目相对,看出了他眸子深处的忧虑,半晌之后用两只手捧起他的脸道:“我会努力修炼的,也会努力学那些符咒的。”

不知道为什么,林九总有一种奉载玉因为她失去了很多或终将失去很多东西的错觉,所以这一刻她很努力地想去安抚他,告诉他“不要担心。”

“晏晏,对不起,”奉载玉忽然认真对她道,“我没想到我从前的任性也许会有一天伤害到身边的人。”

林九皱眉摇摇头:“不要道歉,这都是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将来也不一定发生。”

“怎么没有发生?”奉载玉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头发道,“出窈、温纭,不知不觉间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上一次如果……如果再晚一些,或者少了一些东西,恐怕连我也救不回你。”

“你不要这样,”林九之前没有见过他露出这样歉疚的表情,现在看了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痛了起来,于是努力安慰他道,“是我修为太低了,不是因为你。即便我自己生活,或者还在昆仑和步重臣他们在一起,每天也一样有很多受伤死去的可能。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只野狐狸能修炼本来就是天道所赦,原本也不应该像你们人类那样惧怕生死的。”

奉载玉似是被这话触动,道,“你现在知道这么多,倒让我不知该喜该忧了。”

林九听到这儿,又忍不住扁起嘴哼一声道:“我原本就知道的很多,之前不过是装不懂罢了。”

“是是,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现在知道了。”奉载玉笑着点头道。

“不过说回正事来,咱们回了广陵,那易洛他们呢?是在醉城,还是最后也跟咱们回广陵?”

“这就要看她自己了。”奉载玉随手将药瓶子拧紧。

“我知道了!”林九忽然福至心灵道,“她喜欢你家大祭司,那最后就是他在哪儿她就在哪儿,对不对?” 奉载玉似是被她的天真逗笑,嘴上却是道:“她是大家闺秀,即便衡谨愿意与她在一起,又岂会是那么简单的事情?除非她可以抛却她的身份、抛却她的家人,甚至愿意换个名字,重新开始做另一个人。”

“啊……“林九被他一提醒,也知道这纯属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但她还是八卦道,“那衡谨呢,他有没有可能喜欢上易洛,和她在一起?”

奉载玉却反问她道:“你觉得呢?” “我啊。”林九歪歪脑袋,“我觉得会!”

“为什么?”奉载玉听林九口气笃定,也来了几分兴趣。

林九却不直接回答,而是问他道:“难道你觉得不会?如果不会的话,又是为什么?”

奉载玉道:“衡谨的父亲原是国中一位有出将入相之才的谋士,然而飞鸟尽、良弓藏,最终却被他曾经的主人设计而死,衡谨那时虽然岁数还小,后来却是为报父仇而隐忍十多年。神宫中的祭祀在他小的时候就发现了他修行一途的天赋,便想带他回神宫来栽培,只是他自己为了报仇执意不肯,当初发现他的那个祭祀也就放弃了。但他长大之后发现仅凭他一人之力,父仇实在难报,而借助他人之力,却又牵连甚多,并且其中不乏他的好友和亲眷,恰好当年他再次遇见了那个祭祀,左右权衡之下,他便选择了入神宫当从者。他虽然天赋上佳,但因为父仇所扰,心境一直无法突破,我当年无事可做的时候就帮了他一把,没想到他后来修为一路突飞猛进,直至成为宫中的大祭司。你看他平日里风轻云淡、放荡不羁,但他生平所承受之事,远超常人想象。即便是那些红粉风流之事,他当年为了达到目的也没少经历,所以像易洛这样的普通闺阁女子对于他来说,也是太过普通,恐怕很难将他打动。“

听了衡谨的人生经历,林九忍不住对奉载玉道:“没想到你们瀚海神宫选中的人每个之前都过得这么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