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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样子

燕淮似乎很怕冷,一身厚锦织袍外面还罩了极厚的狐裘,比朱芳百还要臃肿几分。两方的火把点得明亮,将及而立的北燕君主似笑非笑欣赏着对面女子苍白的脸色。

他一手拢着狐裘,一手抓着一个瘦弱女子的后领,丝毫不觉得这般挟持女子的动作有辱他君主的身份。

而对面的女子身后的人马,都已瞠目结舌,不知作何神情言语。

朱芳百突然很想笑——毫无血色的脸上勾勒起讽刺而辛酸的笑容,火焰吞吐间照的令人心寒。

森寒的铁甲和马匹鼻前齁出的白烟之间,仅有的两个女子,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

她对面的女子,身形羸弱,面色惊惶,面上已是泪痕满面,丝毫没有朱芳百轻甲银袍的气度。然而纵使面前的女子百般比不上她,却仅有那一张脸,便够了。

瘦弱下去的面庞掩不下与她一模一样的轮廓,满是惊惶的眸子不能洗刷那眼睛与她一模一样的事实。

她的目光扫过那女子的面庞,扫过火把下燕淮笑的风流而诡秘的神色,扫过燕淮身后的百余骑士,最后停在了身侧白衣书生的脸上。

宋邦言深深、深深地看着对面的女子,眼中是悲喜交加,又是极尽的苦涩。

苦寒相识,她与他共同散尽本就没什么的家财,搏他上京的一次赶考。无数个忍饥挨饿的夜晚他发誓要让她过上好日子,临行前他发誓只要他考取功名便立刻将她接来……

然而状元及第,朝堂觐见,看到天下第一女子的那张脸,他骤然明白,全错了。

他不能把她接来,他甚至不能认识她。皇帝愈是看重他,他便愈不能与她联络。

他不能把她暴露在皇帝面前。他不能让皇帝知道她。

与皇帝一模一样的脸,绝不能存在于这个世间。

“陛下,”燕淮似笑非笑,“不肯认自己的亲姐姐吗?”

朱芳百扣住马缰的手,咯吱作响。

她面上颜色难辨,目光如电,直直射在了对面的女子脸上。然而自始至终,那女子没看她一眼。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朱芳百的身侧。

朱芳百忽然便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了,自己禁卫阁领的怒喝,燕淮骤然震惊的面色,出鞘剑戟的银光,仿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她只看到身侧的白衣书生骤然跪在她马前,又骤然扑向燕淮那方,一把拉过被燕淮提在手里的女子,狠狠推向朱芳百一侧。

又以一个书生绝对做不到的速度从水果口拔出一把短匕,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狠狠刺向燕淮的水果口!

北燕军箭如雨发,枝枝刺入宋邦言背后,宋邦言鲜血涌出的口边惨笑不灭,他扑向瘦弱的女子,鲜血涌出间一遍遍大喊“快跑”,倒在了两军之间,朝向爱人和朱芳百的方向。

朱芳百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高喝那一句“救人”,那一夜的刀光剑雨里,她最终只记得自己狠狠抓住了女子全是骨头的手腕,以及宋邦言倒下时圆瞪眼睛里的目光。

“有伤情男女,求之不得之感……”

十一字,自此成魇。

双生会后来被话本子描摹千万遍,还因那一会的同时,一场极尽狠辣坚毅的偷袭同时发生。

北燕两万军队,在李朱芳百和燕淮相会的同时,意欲偷袭毫无军备的渝州城,却在刚越过界碑的第一座卫城就遭遇了极顽强的抵抗。

那一场抵抗,时任礼部侍郎的宰相大人带病上阵,指挥不足三千人的守城军和皇帝卫队以及城内的百姓,两万对三千,生生扛了整整一夜,直至援兵到来。

“调北韬卫北冥卫十万军队,直取北燕顾城离城!传信两卫将军,渝州城破之时,若顾城离城未破,叫他们提头来见!”

“陛下,顾城离城乃北燕军事咽喉要道,恐攻不下来啊!”

“那就叫渝州给朕扛着!要么渝州不失,要么两败俱伤!既然燕淮肯出偷袭这样的下策,就让他自己算这笔账!”

纵马回城的一行人,当首的朱芳百面罩寒霜,飞奔之间盔上碎缨成了笔直一线。一夜飞奔,边界通红的战火色依然灼烧着一队人的双眸。

朱芳百嘶声催马,身侧禁卫阁领已然大吼:“陛下,前面就是战场了!危险啊!”

大吼拦不住银色的身影。那一场传奇之战,年轻的女帝纵马杀入北燕军中,生生穿破敌阵奔入城内的情景,亦为无数传记描摹。

那一夜她杀入城门,周身浴血宛如战神下凡,鼓舞了一城军士百姓。她周身满是凌厉杀戮之气地大步迈入临时指挥之所。

令守卫的将士都为之一震,却无人知道,年轻的女帝刚刚负手站定在屋内,便霍然昏倒了下去。

两眼一黑,便再无知觉。

====

朱芳百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那时渝州城援军已到,北燕军也已退去,侍女将一枚小小的兵符呈上来,“陛下,这是今早林大人留下来的。”

调动城内守卫军的兵符。

侍女试探着朱芳百的神色,轻声道,“陛下昏了一夜,林大人和大将军传令封锁了消息,林大人昨夜又是指挥战事又是探查陛下病情,把脉煎药都未让奴婢们过手,一夜未眠呢。”

用过午膳朱芳百屏退了所有从人,孤身一人走到了林修询的房间。迈入房中林修询正合衣浅眠,朱芳百在房中站了一瞬低首便要出去,却听见榻上人的低唤,“陛下?”

她霍然回首。

林修询只看了她一眼,便有歉疚地低下眸去。房中一时无话,半晌朱芳百低低道:“林卿,陪朕去见个人吧。”

“罪臣……”

“林修询,”她忽而苦涩笑道,“陪我去见个人吧。”

朱芳百将与女子的见面安排在了渝州城外的寒梅林间。那一日天空飘雪,寒梅傲然开放,红梅白梅点缀雪见,暗香浪浪袭人。

女子的面色很憔悴,脚步极轻,走到朱芳百背后,低身跪在了薄薄雪中,白衣素裙与长长墨发,和谐而刺目。

她跪得极静,毫无那夜的惊惶之色,周身沉静宛如画中女子。朱芳百回首,有千万句话想问想说,可最后,还是缄默不言。

她能说什么呢?她已接到老太傅的加急传书,历朝五十年的老太傅作为先皇亲信,终于告诉她那段沉默了二十年的宫苑秘辛。

当年她的母亲,诞下双生女儿。李家血脉向来稀少,他的父亲费尽千辛万苦才说服朝野皇后的这一胎不论男女都将是未来储君,却谁能想到诞下个双生的储君呢?

皇室的双生子,向来只能留一个,更何况事关储君之位。

于是先出生的那个身体相较虚弱的孩子,便本应在出生当日被结束的性命。

朱芳百无声闭了闭眼。

按照皇室惯例,诞下双生子,长子立王次子即死,这是宗法制的根本之理,也就是说,二十年前,她才是应死于当夜的那一个。

可也许是她父亲的私心,也许是她父亲对李氏延续辛苦的血脉实在担心,才让他决定违祖宗之法,留下强壮的那个小女儿,并隐下这段不为人知的情由。

也许又是她父亲的一时心软,也许是这女儿实在来之不易,亦或是当时的内侍心软一分,没有结束这个孩子的性命,将她留在了民间。

她的姐姐,本应是李氏江山的当朝人。即使不是,也本应该有个平和的属于民间女子的幸福一生,和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纵日子过得苦些,也总比现在这样强。

却成了如今的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