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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岳国,天成十三年冬,万物沉寂,一片冰封,刺骨的冷。

她叫离光楚,曾经是南岳国最姿容卓绝的女公子,气质清雅,风华绝代!用一支翠玉萧,吹出了一曲悠扬的相思畅,名动整个西陵城。后与周国大儒们在攀月楼答辩,一辩成名,更成为了整个南岳国的璀璨明珠。

如今容颜尽毁,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昭狱中,瘦的像一个纸面人,双脚脚筋都被挑断,脚踝处深深的伤口,已然漏出铮铮白骨,脓液外溢,气味也令人作呕,双手的十根手指都被夹板生生夹断,浑身上下只有那双眼睛还能动弹,依稀还能看出它们曾经的灵动。普通人受到这样的折磨,也许早就撑不下去,饮恨断气了,可她却意志顽强,每一口呼吸都异常小心,偏不肯就这么赴死。

狱卒一路猫着腰,小碎步,将这位当今圣上的新宠长缨候程崇年,迎到最里面,最阴暗,最潮湿的牢房前。

狱卒点亮门口的油灯后,就识相的退了出去。“程候尽管在此训话,外头,小的侯着便是。”他知道如今身份云泥之别的这两个人,曾经是什么关系,便没在多说什么!

程崇年默许。

烛影晃动,明明暗暗,如梦如幻,也不知,这是谁的梦?一片惨烈不堪。程崇年珉着嘴巴进来,直到看到她……

即使现在浑身发着恶臭,眼窝深陷,每日受鞭笞二十,掌掴二十,不眠不休,不吃不喝,面容枯槁,状如厉鬼,她还是不死。

她父亲曾是帝师,权倾朝野,她如今这幅模样,真是惨不忍睹。

她看到程崇年进来,就瞬间双眼明亮。

程崇年才知道,她撑着这口气,就是在等自己过来,他怀里有她想要的东西,他并不急着拿出来。

“恨我是吗?”程崇年不怒反笑。“要不是我向圣上求情,你恐怕早就随着离光一家死了,亦或是发配到岭南蛮荒之地去。楚楚,我听说横死在岭南路上的犯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个了。所以,我便向圣上求情,将你关在昭狱,圣上非但不怪我寻私护妻,反而觉得我情深厚意,对我褒奖有加,赐我府邸,又赐了良田,楚楚你看,作为我的妻子,你可真是我的贤内助啊。”

程崇年一生,有两次天大的机遇,都和离光家相关。

离光楚无话,她想听的不是这些废话。

“楚楚,你可知,离光老贼砍头的时候,是我亲自动的手么?你长兄离光义,次兄离光寿,侄子文,侄女,奴仆,门客,都是被绞杀而死,尸体都被丢进西郊常有野兽出没的乱葬岗,尸体堆叠,竟然像一座小丘。白天有野猫野狗,夜晚有成群的老鼠,疯狂啃食。”他声音也是这般阴郁,像啐了毒,他说起来,似乎是将他自己取悦了,兴致勃勃起来的样子,十分的变态:“至于你的姐姐们……”他笑起来:“她们喜欢高贵,我偏要将她们摔进烂泥,两个如花般的娇娘被剥光衣物丢进城西的叫花子群,那景象,可真是令人触目惊心啊,我想我此生都不会在看到这样的别样风景了。”他不免觉得遗憾,但是好在他当时机敏,当机找了画师,将那副场景描画了下来,时不时都要拿出来看上一看。要是可能,他真想让离光楚也看一看。

“楚楚,顾氏云禾,现在已然当了我的妾氏,当年我们能成亲,还是她的撮合,说起来你我还要谢谢她。当年跟你议亲的劳什子西陵城才子袁子晟,如今进了宫门,当了一个小黄门,圣上十分喜爱让他守夜,如厕后,也最喜他伺候着梳洗,是不是很有趣啊!当年你们离光一族的女子都想嫁给他,如今,他成了连男人都不是的废物点心。”

离光楚还是不说话,只眼皮子动了动。

五年前,姑母的寿宴,宾客众多。

大表姐顾云禾听说离光楚正在与西陵城才子袁子晟议亲,嫉妒之下,恶从胆边生,半游说,半胁迫,与自己庶姐离光湄一起合谋,将自己喝的酒中掺和了她们从勾栏里暗暗买来的合欢,她喝下之后,便双眸通红,浑身燥热。众人只当她是贪杯喝醉了,于是将她安排进后院的客房中休憩。

刚及笄的豆蔻少女,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脚步轻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由小丫头掺着,进了客房。

顾云禾找来还是寒门举子的程崇年,令他将自己玷污,因为那药的关系,离光楚没有反抗,东窗事发之后,因为牵连到两个家族的名誉,离光匡为了遮掩这道丑闻,反而让他们成了亲,将程崇年招为赘婿。

只是谁也想不到,程崇年这人生来卑微,多疑,心思又沉,为了更加飞黄腾达,竟然设计灭了离光家的满门。顾云禾为了自己活命,尽然甘心做了他的暖床女。

“程崇年,你很得意?”离光楚出声,声音又干又涩,喉头间又腥又甜,她没忍住,吐出一口鲜血。

“自然。”

“我劝你,别得意太早。”离光楚不卑不亢,即使是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她还是如原来那般,神圣不可轻范,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只是声音哑的要命。“你心里应该有数,我爹乃是帝师,一生忠义,等到圣上反应过来,必是你们死期。”

“哈哈哈哈!”程崇年又大笑起来,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离光楚,世人都说你聪明,依我看,你就是最大的蠢蛋。实话告诉你吧,我跟圣上三年前在大明湖畔一见如故,教我揭发离光一族意图谋反的人,正是你口中的圣上。圣上想要离光一族死,所以你们离光一族,不死也得死。”

竟然真是这样!离光楚依稀猜到过了,她故意这样说,也只是她想听程崇年亲口说出来。

从东窗事发,到现在,她心里都有推断,她知道程崇年背后,一定还有一个更大的推手,不然凭他程崇年自己,想撼动整个离光族,简直痴人说梦!

离光楚之所以撑着这口气不肯死,就是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死也要死的明白,将来下去见到爹娘,也好表述清楚。

“整个离光家族覆灭,盖棺定论的人就是当今圣上,是当今圣上亲自下的旨啊,圣上说,离光老匹夫就以谋逆罪论。

谋逆大罪罪,十恶之首,应赦不赦!”程崇年继续笑着:“果然还是咱们圣上手段很辣,一击就将你们离光一族尽数剿灭,圣上还说了,斩草要除根,不管是不是年过十五,只要是离光一脉的男丁,全部或绞杀,或杖杀,或刀砍剑刺,一个不留。”

当年,若不是离光家族举家之力的力保,他司空泰可能坐上如今之位吗?

可是离光一族在朝中是清流,从不参与任何党争,圣上怎么会……

看她不说话。

“你没想到?”程崇年有些得意:“圣上说了,离光老贼满口仁义道德,食古不化,油盐不进,最是烦人,要不是为了江山稳固,圣上还在潜邸时,就将他杀上十次八次了。”

简直荒谬!

离光楚早就知道,司空泰狡猾无赖,喜娇喜奢,为太子时,因为离光匡管的严,先皇也尤在,他只能伏低做小,表面上仁义宽厚,以贤立名,可是那次在宫宴上,她就曾看到过他责罚一个宫女,他说他喜欢秋天的纸鸢,便叫人给那个宫女换上月白纱的衣裳,将人用旗杆倒吊在城墙上,来回飘荡了一个晚上,那宫女被放下来时,已然断气。

这种人,怎么会是贤君。

只是当时,她将所见所闻告知父亲时,父亲不肯信。

再无话!离光楚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她可以安心赴死。

“辰……辰王殿下驾到!”忽然外面狱卒的声音高声喊了起来。

程崇年皱眉,这活阎王常年驻守边疆,带兵打仗,怎地今天跑来这天牢里来了,真是扫兴。

听着那脚步声,铿锵有力,那位戎马为伴的王爷,似乎就是朝这里来了。

程崇年一转身,换上一脸谄笑:“长缨候参见辰王殿下。”

空气似乎更加阴冷了几分。

这位少年王爷,乃是先皇的长子,因为他的母亲是异族丘国公主,拥有他国一半的血脉,便注定了他此生都与皇位无缘。

司空凛已然走了进来,浓草般的眉,细长蕴藏着锐利的黑眸,轻抿的唇,棱角分明的轮廓,修长高大却不粗犷的身材,宛若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孑然独立间散发的是傲视天地的强势。

他不理程崇年,而是走到了离光楚的面前。程崇年热脸贴了冷屁股,但是他不敢发作,暗暗吃瘪!

似乎,什么样的离光楚,都不能吓跑他。

他面色有些凝重,声音透着他自己都陌生的心疼:“离光一族的冤案,我会为你昭雪!”

离光楚所有的委屈和屈辱都化作了一滴眼泪,顺着眼角留下。经过了离光家一案,她太久都没有受到过人性的温暖,眼泪忍不住的落下来

“我带你走。”

要去哪里呢?

离光家早就被一把大火烧干净了。

离光楚眼底一片茫然,自己与这位战无不胜的封疆大吏并无瓜葛,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种时候站出来帮她!。

“离光楚乃是罪臣之女,你不能把人带走。”程崇年立马变得心惊:“王爷要是强行把人带走,怕是……怕是……”

“怕是什么?”司空凛鹰眼陡然间变得阴暗。

“怕是咱们圣上会不答应!”

“他不答应又如何?”司空凛目光冷的刺骨:“难道圣上还会杀了我这个皇长兄不成!”杀了他,南岳国的边境谁来守?

“这……这……”程崇年丝毫没了气焰。

“滚!”司空凛提高了音量,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这天下与他而言,唾手可得,只因那时……所以,他一直就没有过那心思,可如今离光一族惨遭毒手,他却还是来迟一步。

“你回去告诉皇上,本王回来了,边疆无战事,本王近来闲着,这离光家的案子,当由我接手重新审理。”

“这不可能。”程崇年忍不住叫了出来:“离光家的案子已经结了,皇上不会让你给……给离光家翻案。”

司空凛看着他的眼神似乎又冷了一些:“本王让你传话,你只管传话,至于你的账……姑且留着,慢慢算。”

“啊……是!”

“等等。”

“辰王,还有什么吩咐!”程崇年心里叫苦不跌,恨不能马上就离开。

“今时今日,你与离光女公子不宜再做夫妻,不如你写一封和离书,明日送到我府上来。”

他的气势太过骇人,可是程崇年不想在退了,他壮着胆子:“离光罪人,怎么配与我和离,我今日来……就是来给她送休书的。”程崇年从衣袖里面摸了摸,摸出一封字迹娟秀的休书来,一看就是他的字体,没有苍穹有力,只透着无限阴秀。

司空凛不接:“离光家的女公子,怕是你连一根汗毛都比不上,女公子,只能和离,你也可以在和离与丧偶中选择一个。”

“你……你敢!我如今可是圣上亲自封的长缨候。圣上……不会任由你胡来。”

罢了,终归孽缘一场!

“如今离光家族都不在了,没人在乎这些,如今,我只要和他再无瓜葛而已。”离光楚不能动,她恳求:“我想做回清清白白的一个人,还望辰王殿下代我接过休书,还我一个干净。”

贱人,都这样了,还敢嫌弃自己不干净,程崇年暗暗咬紧牙槽。

司空凛将休书拿过来,将离光楚抱进怀里,动作温柔小心,似乎怕他自己稍微用力,就又弄疼她。

一个没有求生意志的人,是救不回来的。

离光楚死在了烈王府上最香,最好的客房里。走时,无呻,无吟,无声,无息,很平常睡着了一样。

而那个战无不胜的边疆战王,面对着她的死亡,却不可抑制的大哭起来。

太迟了!太迟了!

老天爷就像是想故意捉弄他一样,他总是来迟一步。

离光楚不知道,那年桃花林,微雨,她在桃林与烟雨中曼妙的跳着胡番舞时,当时,他是如何的倾心。

当他平定边疆战事,返回西陵城时,就想要去离光府邸提亲,得知的却是离光楚匆匆嫁人的音讯。

他只觉得遗憾。

如今她死在自己眼前,这位杀人如麻,战无不胜的战王,不自觉,已泪痕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