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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家宴

而至今回想起,源稚生都仍会为当年的壮举苦笑,那其实真是相当危险的事,在那晚之前他只曾在护林员在场的情况下摸过不到二十分钟的操纵杆,但当晚他却从未有过的自信。

终于,一番手忙脚乱之后他控制住了飞机,夜幕下直升机轰鸣着穿过山峦和林海,他们在固定的高度上巡航,头顶是澄澈如洗的夜空,下方是绵密如沙的森林,树冠簇拥着树冠堆聚在山头、似是深绿色的巨大花球在风中起伏,而他们坐着神话中的“飞车”翱翔在云端,像是飞出森林的巨鸟,从未有过的自在。

那时候的天地看上去那么童话。

山峦如炬,他们为这份宏阔景色震撼而许久都再没人开口,直到寺中的撞钟敲响午夜的寒音,源稚生忽然回过头来对稚女张开手臂。

“生日快乐!”天地间他大声喊道。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真的像个英雄,尽管他根本不知道稚女的生日、只是一厢情愿地认定自己是强悍的狮子座,所以他的生日是在灿烂的夏天,他是狮子座,他的弟弟也是狮子座。

这是个美好的谎言,但它也远比任何祝贺都来得真诚。

螺旋桨带着他们飞过一个又一个山头,源稚生盯着弟弟的眼睛、他多希望那双琥珀色的眼里流露出欢喜的神情来,可稚女却在他面前留下眼泪。

源稚生吃惊地问他是不喜欢么?稚女摇了摇头,他说不啊,我很喜欢,可是最好的日子过完了就没有了。

耳边尽是呼啸风声。

源稚生苦笑。

当年他觉得弟弟真是蠢得不可理喻,有很多时候他都挺烦的,稚女过分的多愁善感都让他很是不满。可如今想来那个蠢弟弟的话竟都应验了。

每个人的福气都是有限的,最好的日子过完了就没有了。

这是冥冥注定,亦是命运的定数。

而不论最后结局怎样,从始至终他们谁都没有赢过彼此。

这从不是一场胜王败寇的对战。

在这场角逐中他们之间没有赢家。

只有命运赢了。

那次家宴之后养父对源稚生的态度更加恶劣,大概是觉得痛失了一个甩掉包袱的机会,不时打骂他。甚至宣称等源稚生国中毕业就得滚出家门,十五岁大的孩子已经可以打工养活自己了,在豆腐店修车铺帮忙都能混口饭吃,反正高昂的高中学费他是不会负担的。

那段日子橘政宗也再没进山。大概是遭遇了挫折心灰意冷,据养父说赡养费也断了,不知是橘政宗愤而断供,还是已经离开了本家。

他的忽然出现和他的忽然消失一样让人查无踪迹无处追寻,源稚生至此尚才发觉,倘若橘政宗真的从此不再出现,他大概也再找不到这个人。

那个周末源稚生独自一人爬上山顶,看了一场十四年来唯一一次一个人独守的日出,回想起这一年多来的相处,他就像是被人牵着一步步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现在牵着他的人不见了,他便又落回了原本平凡而孤独的状态。

而诸如此般只属于他们的回忆,更像是一场年少思父梦,不管你愿不愿意,梦到最后都会骤然醒来。

天气一天天凉了,源稚生对那些固执着不肯散去的记忆始终无能为力,而镇子上不知何时也出现了传闻,从三五相传到人尽皆知,都道源稚生的父亲是本家中的大人物,但因作孽太多死于非命。镇上的人觉得但凡跟他们沾上边便没有好结果。

一直被称赞的源稚生第一次体会到了遭人白眼的滋味。

课后他在操场中央挥舞木剑,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绕开了他,没有人跟他打招呼。他越发凶猛地挥舞木剑,剑锋撕裂空气的声音就像一个孤独的侠客在对着空谷呼喊悲鸣。

深夜无眠时他也恨过,恨那人的无义消匿、疑那人的虚怜假慈,不然怎会如此说走就走,无不舍告别,自然也无日后再见。

但静下心来细想,似乎这一切也不能怪橘政宗什么,他越发安静孤僻,曾经壮志豪言的梦想一时也变得犹如前尘旧梦遥不可及,橘政宗三个字是他不能提的隐疾,他只是在看到那辆孤零零停在窗下的自行车时微微茫然,那是他背上芒刺,是痛里唯一的快慰。

随后狮子座将迎来一年一度的极大流星雨,本家恰是最好的观测点。源稚生从报纸上得知这则消息时十分激动,多日来他难得情绪明朗,甚至兴高采烈地向稚女描绘流星雨的盛大和美丽,稚女也被他感染,尽管从未见过,却已认定流星雨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

那些天里他们花了很多心思准备。从体育室里偷了毡毯、从天文教学室偷了望远镜,甚至用节省下的钱去小店里买了指南针和登山鞋,到了19日当天便剩下中午的梅子饭打包放在包袱里。

那天天气很好,源稚生一路上都很兴奋,长长的日光从树叶间隙间漏下来爬过他们的脊背,稚女走不动了他便背着他继续走,窄窄的山路似乎没了尽头。

源稚生忽然笑了。

“什么时候换你背我一回。”

“你看,我总这样背你都好多年了。”

他半开玩笑地抱怨,回过头时稚女的唇角恰巧擦过他的耳畔,源稚生脸上的温柔笑意尚未退却,心中却先是一颤。

太近了。

秋阳和树影落在他们脸上,他甚至能看到稚女眼中扣着的重重睫毛影,眼睑下那一小片淡红色的晒斑像是散落的烟灰,是夏天留下的痕迹。

他愣了神,脚下动作也停了。稚女温热的吐息萦在两个人的鼻间,他们俩半尴不尬地对视似是镜头定格电影慢放,消风停云间天地无声,霎时整个世界只剩两人重叠的心跳。

山间午后,万籁俱寂。

一排长雁割空掠顶,他们仿若陷入一场共梦此刻忽而转醒,回过神的那一瞬两个人都有几分尴尬,源稚生不自然地咳了咳、别过头去重新上路时仍有些恍惚,胸腔里那点来路不明的失落几乎要将他淹没了。

然而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失落什么。

秋日渐西,现世安稳。

长长山路上两个人沉默前行,稚女体温偏低、揽着他的小臂不时蹭到锁骨时触感冰凉细腻,源稚生忽然脚下顿了顿,似是想说什么,但到底只是叹了口气。

“算了。”

他抬头看一眼沉沉夕阳,舔了舔干涩的下唇:“还是我背你吧。”

“我背你就行。”

“反正都背了这么多年了。”

“也差不了多少。”

“兴许稚女你这一辈子就在我背上过了。”

他说着却兀自笑了。

像是玩笑又像是真的承诺,而稚女听着反倒认真点了点头。

“好啊。”

晚风里稚女闭上眼,把下巴垫在源稚生的肩上淡淡应道。他的声音那样轻,散在风里却仍一字不落被源稚生尽数捕捉。

那句“好啊”落在他的耳朵里,像是真的承诺了一辈子。

源稚生笑笑。

余晖见晚,苍影斜斜。他的心里忽然像长了草,一茬接一茬地跟着初秋的晚风起伏摇曳,整个胸腔里都是一片绿涛。

那天他们爬了三个小时的山路、最终到达了附近最高的山顶,苍霞翠竹里红云退去,他们把毡毯铺在空地上,架好望远镜等待黑夜降临。

可是傍晚的时候山上忽然起了大雾,近的山峰隐在雾里,只剩蒙蒙轮廓,到了后来晴天变成了阴天,空中黑压压几重云聚拢而来,风催将雨,坐在毡毯上的稚女问他我们是不是看不到流星雨了,源稚生抿了抿嘴,铅云层叠根本不是山雾,但他还是鼓励稚女说云很快就会散掉的,我们一定能看见流星雨。

他那样信誓旦旦,稚女也便笃定他们真的能等到。

十一月的天已经凉了,山风挟着寒意一阵阵迎面吹来,他们肩膀挨着肩膀紧贴着坐在一起吃梅子饭,源稚生拨了一半给稚女,他说吃完梅子饭云就散了,山里的云都是这样,吃完了梅子饭我们就能看见流星雨了。

他还说狮子座的流星雨是世界上最盛大的,它为所有狮子座的人而出现,所以我们一定能看到。

可是他从来都不是狮子座。

而那烈烈谷风也吹不散这重重层云。

后来果然就下了雨。

黑的云缝里透出一泓细长的明蓝,像是灵猫漾水的眼帘。

源稚生在林子里用宽竹叶裹了一捧的清溪,刚一抬头凉的雨珠就打在鼻尖上,他站在原地怔了会,远山雷声隆隆、轰在脑子里什么东西都涌出了。

真的下雨了。

雨落在他脸上像是汇成一条河,河水滔滔沿着眉骨一路流满胸腔,他揣着湿漉漉一颗心,只觉像是堵了一截刺,水阀开了也冲不走地隐疼。

雨越下越大,电光游蛇天似润墨的湖泊,源稚生回到空地时白的闪电刚刚退进云里,雨洒在细竹丛上、发出潇潇的清凉的声音,他站在林子边缘隔着雨看稚女。

稚女仰头站在雨里,竹叶尖落下的水珠从发顶滴到发梢、顺着脸颊一路流进脖子盛满锁骨,他太瘦了,白色的上衣紧贴着身体,贴着他平平的肚子和腰,像是风蚀雨摧后快要流干的一根盐柱。

雨中比白鸽更纯白的,是我眼中的你的色彩。

他收过各式各样的情书,这一句忽然应了景。

雷声由远及近,他们裹着毡毯躲在树下避雨,风雨都被隔绝在外,可是却抵不过身上的寒。

“哥哥。”稚女垂着眼小声叫他,睫上盛着的碎的雨珠、一颤都坠进脚下的泥坑,“怎么会这样啊……”

那心里头的委屈都要跟着声音溢出了。

源稚生捏着毡毯的手蓦然收紧,指端攥得发白,又颓颓然松开。

他知道稚女难过,他自己也是。可是满心的其他的说不清的情绪更多,他无法为那份感触命名,就像他也无法开口回应。

他能说什么。

他承诺的都落空了。

那么信誓旦旦的话都说出了可结果呢。

他忽然觉得好累,和稚女努力准备了那么久,可是下雨了,流星雨看不到了。

下山的时候行李沉甸甸挂在背上、上山是无知无觉,这会才觉得出带子勒得有多紧,毡毯浸了水平白重了几公斤,挂在身上像不能抛掉的腐肉,鞋底嵌的泥黏着湿遢遢的路,走起来脚像被拖着一样,稚女忽然就哭了起来。

少有的,除了那年冬天大雪、为了琉璃他曾毫不克制地用眼泪表达悲恸外,他从未如此不加隐忍。

源稚生站在原地看着他,犹豫半晌、终是走上前将他揽进怀里。

他太瘦了。

甚至抱起来远比看起来更瘦削。

以至于立在风里哭泣时的姿态孤独得像是映在源稚生眼中的一根尖锐长刺,疼得他透骨剔筋却不能自拔。

“对不起。”源稚生用力抱住他,一时心如刀绞。而稚女热的泪烫在他的胸膛上,烫不尽忽而衍生的不甘与师出无名的恨。

太没用了。

他忽然万分厌恶这个除了拥抱什么都给不了的,无能无力的他自己。

夏日黎明早,源稚生醒来时东方浊白中刚巧露出一泓赤霞,他抬头看了会,只觉得雨后天幕透蓝、格外晃人眼。

昨夜什么时候睡着的他记不清了,梦里梦外都是一场雨,他到这会还觉得身上湿踏踏的,当然都是幻觉。稚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输完了液,这会蜷曲地侧躺着,额头抵在他的肩侧,毯子裹得很紧,他一低头就能看到稚女压在枕头里的红的侧脸,那么近。

太近了,源稚生不自然地直起身来。

那时候早上六点刚过,他动了动压的僵直的手脚,伸手摸了摸稚女的额头,冰凉的,贴着刘海有点潮湿,烧肯定退了。

走之前他还是把身上带的那点零票都留在了桌上。

回去的路上他告诉稚女自己昨晚也在找他,哪都去了,可偏偏两个人竟是处处都刚巧堪堪错过,有时候天要弄人,推波助澜的际遇也便偏叫你迟来一步。

对此源稚生也不由感叹、这一次又一次雷同的落空简直像是恶意的示威或嘲弄一般惩罚他的不守诺,但他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