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站上城墙或高塔的人，都看得见步步趋近的绝望。
最初是阳光普照的大地上的一线阴影，随着时间推移，犹如一团涌动的虫群，触目惊心地扩散与逼近。那是格林家族最为精锐的重骑军团。
天崩地裂般的奔腾蹄声，与百锻精钢铸就的枪尖上闪烁的锋芒，曾令这块大陆上的无数领主闻风丧胆！
紧随其后的是甲胄旗帜各不相同的数支骑兵，显然来自依附于格林家的数个家族。也许在装备与士兵素质上比格林家稍有不如，其总数却还要远远超过。骑兵部队间夹杂着指挥官与卫队，以及身披长袍地位超然的法师团体。
与此同时，在晨星堡塔楼所面对的平原方向，更多的军队在视野各处出现。其中有格林家族的五位公子，各自带领部队互不相让。也有各家族的主力部队，稳扎稳打缓步推进。更有大量临时征召的民兵与倒戈的银甲士兵，被分散排布在各阵型的前方，用作消耗性的第一波矛头。
当所有敌军都在平原上展开，就像极东海崖边翻涌的无垠浪潮。晨星堡最高的塔楼上，老人的子孙们无不面色凝重，甚至双腿颤抖。
任何一个成年人都看得出来，敌人的数量是城内残余部队的十倍以上。更何况前者兵锋正盛，只需一波合击，晨星堡已然萎靡不振的防御力量就将土崩瓦解！
“……父亲，我认为可以开始逃亡计划了。”
略显拥挤的观景平台上，一群衣着光鲜的男女老少中，一位六十多岁的沧桑男子开口说道。他是众人中少数镇定如常的，多年来在城中手握大权，一向受人敬仰。
他话一出口，就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脸色沉重地微微点头。而那位百岁老人却仍是坐在他的摇椅上，背对着他的子孙们，微眯着眼睛，形如假寐。
忽然间，老人说道：“老三，我听说你前几天就开始张罗这个了，怎么，你这么不看好咱们鲁伯特家族吗？”
老人的三儿子，布罗斯·鲁伯特，没有任何犹豫地回应道：
“原本只是做好最坏的打算，但现在看来，最坏的情形已经到来。父亲，无论您是否同意，我都会在敌人开始攻城的时候，命令密卫保护三四代家族成员以及您本人，由地道逃离晨星堡。”
“我一个半入土的老头子，就算逃出去也活不了几天，你们自己为什么不走呢？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教过你们吧？”
背对着众人，老人的嘴角微微带着笑意。
“您是家族的旗帜，只要父亲还在，鲁伯特家族就不会倒。”
布罗斯沉声道：“必须有人留下来指挥军队，与小伙子们同生共死，再从那些志得意满的家伙身上狠狠咬下一口肉来。因此最佳的人选，就是我们这些潜力已尽的老家伙了。”
“那我要是过几天死了呢？鲁伯特就完了？”老人问。
布罗斯说：“最多只是跌回百年前的状况罢了——就像您做过的那样，我相信孩子们也能做到。在死灰色的余烬中，重燃烈焰。”
老人忽然哈哈大笑，双手撑着扶手站了起来。两个孙子上前搀扶，却被他轻轻甩脱。老人往平台边缘走了两步，步履稳健，须发袖袍在高塔上的大风中张狂舞动，逆光的背影在众人眼中恍如史诗小说中英雄的插画。
但终究只是个老人罢了。
布罗斯心中暗叹。身为城主二十年，只有他最清楚老父亲的底细——那就是没有底细。没有暗中豢养的精锐部队，没有长期联系的秘密盟友，没有独自构建的超大型魔法，更没有什么独一无二的超凡异能。就像一只牙齿脱落指爪破损，连鬃毛都掉光了的狮子。
然而这只老狮子突然止住笑声，转过头来，冷峻地扫视他的血脉子孙，目光最后停留在布罗斯身上：“不，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鲁伯特族人。”
“与百年前不同的是，鲁伯特的敌人不只有格林家和那几个小家族，还有更多暗中虎视眈眈的家伙——格林家和它的守护者，只是不知内情而被当做了尖刀而已。”
“如果这把尖刀戳破了鲁伯特家族的皮肉，被那些人看到内部的空洞无物，他们就会像恶犬一样扑上来，在尸体上全力撕咬，想要找到我的秘密……”
“秘密？”一个孙女惊呼出声，“爷爷您……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吗？”
除了布罗斯等少数几人，其余族人眼神中都开始有了希望。布罗斯轻咳一声，正要劝众人放弃不切实际的妄想的时候，他抬起一半的手臂忽然顿住，额头刀刻般的皱纹猛然加深：
“来了！”
漫山遍野的敌人像是受到了统一的命令，缓缓向前推移——竟然没有任何一支队伍原地待命。也就是说，对方根本没有扎营的打算，有信心在日落之前，将这座屹立了五十年的晨星堡一攻而下！
“按我之前的安排行事。”布罗斯说。
于是几个第三代的青壮年郑重点头，转身分批带领族人下塔。布罗斯本人更是踏前两步，镇定地与老父亲对视。暗红底色，漆黑边幅的长袍披在昂首站立的身躯上，虽不算健硕，却隐约透露出顽石般的坚韧。
“父亲，请动身吧。”
短暂的对视中，平台边缘的老人忽然移开了目光。布罗斯敏锐地察觉到，老父亲仿佛看透世事，永远古井无波的眼神中，似乎涌现出了些许迷离，就像是在……追溯着过往。
“老三。”老人静静地凝视着这座城市，“我记得很久以前，你是九个孩子中最懦弱的一个——与人争执时总是下意识地退让，无论前方摆的是利益还是难题，你都喜欢远远的缩在后头。直到二十五岁参与那次护卫任务为止，都没有亲手杀过人。”
“在那之后，你仍喜欢沉默寡言，却在十几年之后不知怎么的，忽然变得成熟稳重了起来。呵，是有什么样的契机吗？”
契机？
其实布罗斯本人也不知道，也许是与盗匪生死搏杀的那次，也许是生母病逝时那次，又或者是三十年前，晨星堡遭遇巨大危机时那次？
似乎都对他的性格和人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但要说是人生的转折点，却还是有些言过其实……
“不，没有什么契机啊。”老人自言自语般地说着，“归根结底，是因为你也老了。唔，你今年好像也有六十三岁了吧？嘿嘿，我这一世居然还活了一百多年，那帮家伙真是怂得不成样啊……”
布罗斯不知道老父亲又发什么疯，轻轻摇头。正准备继续开口时，忽然看见远处前进的军阵中升起一道银色流光。掠至高空凝而不散，骤然转向，竟是向着晨星堡直扑而来！
纵横苍穹，百战不败，是为——
“传奇！”
布罗斯大吼声中，甩出一枚紫色魔纹弹在空中炸开：“各部听令，挡住他，不惜一切代价！”
他本人更是瞬间将气息提升到大骑士巅峰，瞳孔中精光爆闪，暗红长袍无风自鼓猎猎作响，大步跨至平台边缘，挡在老人身前：“父亲，没时间开玩笑了，快点跟他们下去。该死，这家伙看到你了，就是冲我们来的……”
然而老人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闲庭信步般地走了几步，来到平台上尚未离去的最后一个少年面前：“小克罗，你不害怕吗？那可是传奇哦。”
少年紧紧地咬着嘴唇，双手相握，狠狠地摇头道：“不，爷爷，有您在，区区传奇，根本……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你爷爷今生是战胜不了他的，这是实话。”
老人微笑着摇头。少年有些发愣。他相信爷爷说的任何一句话，却唯独不愿意承认这句。
他看见这个名为迪尔纳德·鲁伯特的老人，正像是某个平民家庭中温柔而孱弱的老头，稍有些佝偻地背着光站着，身影的轮廓略显得虚幻。
时光仿佛寂静了一刹那。背景的光影却在下一刻凌乱斑驳。
少年转头望去，那是一道凛然如天神般的身影，悍然击破三层魔法护罩与无数箭矢火球，诡秘挪移间斩落十余名高高跃起的大骑士强者，最终出现在塔楼斜上方，恰好背对着太阳的位置。
那人全身水晶状透明甲胄如炽阳般璀璨，双手高举，握住一把淡金色长柄巨剑，聚集着太阳的光辉。整片天地中的空气都几乎凝滞，少年更是感觉全身脱力，磅礴的威压下连颤抖都成了奢望。
“神器，烈阳之刃……”
布罗斯艰难开口，脸上也终于浮现出了不甘与绝望。这一击之下，恐怕不只是塔顶几人，就连尚未出塔的鲁伯特家其余族人都无法幸免！
呵，在父亲手中腾飞的鲁伯特，终于也要在此时迎来终结了吗？
布罗斯心中叹息着，但忽然间，他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还没到终结的时候。”老人说。
布罗斯勉强回过头去，想要开口询问父亲为什么可以自由行动，但转念又奇怪于头顶的那一剑为何还未斩下。
不不，最诡异的是……
“父亲，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下一刻，布罗斯感到身上压力一轻，后面的少年更是坐倒在地大口喘气。他转头望去，高处那个刚刚还威猛无双的身影，却极滑稽地停在了原处，就像被琥珀包裹。
甚至除了那位传奇之外，整个世界都陷入了诡异的静止，飞溅的碎屑、血液、魔力闪光，违反常识地停滞在空中，远处敌军奔袭而来的浪潮，也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压住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塔楼顶端这片小小的空间游离于时间之外，老人负着手、迈着步，闲聊般说道：
“以后这个家族就交给你了。虽然算不上雄才大略，但收拾一下烂摊子应该是没问题吧。唔，还有你，小克罗。你不是喜欢我讲过的，那些其它世界的故事吗？不管是修真、咒术、武道、科技……现在都可以尝试了，我会帮你在这个位面打开道路，给你留下前进的方法。当然，具体的过程还是要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去完成……”
“……现在，我先走一步。”
老人一步踏出，向着凝固的世界之外踏去。随后，整个世界的时间恢复了流动，老人仿佛在阳光下冰消雪融，转瞬间只剩下一套空空荡荡的衣袍。
然而也就在同时，一种无可名状的存在感突兀浮现。
就像是井底之蛙初见漫天星辰，从七海到九洲，从海底到山巅，从草履虫到黑龙王，整个星球的每一个生物都在同一时刻受到了生命本质上的绝对压制。不能动弹不能思考甚至不能恐惧，绝大多数生物短暂地失去了自我。
唯有如格林家守护者这样的传奇强者，才感觉到了生平仅见的剧烈危机感，然而他没有产生逃跑的念头。因为在危机感浮现的同时，他本人从肉体到灵魂，就已经如同老人那样猝然消散！
世上只剩下塔楼上的两个人保持着自我。布罗斯见证了那位传奇的湮灭，也看到了晨星堡之外十多万大军在阳光下崩散如尘。
他看不到的是，在鲁伯特家的领地之外，在这块大陆之外，全世界的近百位传奇与最后的两位神祗都在同一时刻毫无理由地灰飞烟灭！
就像是感到家中闯进了外人，这颗蔚蓝星球内部，一股庞大的意志睁开了它的睡眼。虚影浮现屹立星空，宛如能将日月星辰把玩在掌中的巨人。凭借上万年文明史凝聚出的神智，与整个位面唯一的权柄，它威严宣告着：
“汝是何人，莫要……”
意念尚未完全传递，就有无形力量沉沉压下，伴以午后闲谈般的语调：
“星球意志被我惊醒了吗？无妨，再给我睡个一千年吧。”
虚影破碎，星球安详如昔。
如同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存在感在膨胀到极限之前就已开始收敛，潮水般向世界之外退去。而他向这个星球最后一瞥之时，听到了布罗斯与小克罗心中的疑惑：
“你是……什么人？”
在这个世界以迪尔纳德·鲁伯特之名，活过了一遭的那个存在，在彻底脱离这个位面之前，他缓缓开口，简单的话语凝成不灭的意志，从星河之外无尽的幽暗中传来：
“不过是……”
“诸天万界，”
“一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