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叶正源等人跪下时开始，叶漓就知道，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尽管叶漓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上前将他们扶起。却也无法阻止他们在接下来的谈话中，言必称“老祖”，小心翼翼，卑微如草芥。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叶正源还在叶漓面前絮絮叨叨，教她识人选夫的技巧，劝她安分守己地生儿育女。此时再见，老人却一直检讨着自己三年来的不足，同时询问接下来的叶家该如何发展，怎样建设。
至于叶明城，先前看叶漓的眼神还隐约带着些戒备，这时却变成了彻彻底底的谦卑与讨好。叶漓感觉得出，这出自于他的本心。
叶漓的存在，点燃了叶明城心中已如死灰一般的仙道愿景。
于是叶漓忽然间发现，自己……强得太离谱了。
不是指绝对实力。按林河的说法，叶漓的战斗力大约在金丹初期左右，若是对上元婴圣君照样只有被秒杀的份。
离谱的地方在于，她进阶得太快。在炼气初期停留了六年，入中期后没几天就得到了天道赐福，接着一阵闭关，就莫名其妙地达到了先天境界。毫不夸张地说，在这个星球十万年文明史上，都可能是独一份。
所以，这一年来大多待在林河身边的叶漓，直到现在也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潜意识中，她仍是当年那个战战兢兢的炼气初期，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如果是一步一个脚印修炼上去的修士，总会在漫长的修炼岁月中适应地位的提升。就算是面对父母长辈，也会下意识地以自己为主导，而非如过去一般恭敬顺从。
叶漓忽然想到，她最终决定放过叶和光，放过尹家其余人，其中也许就有这样的因素——她还没有改变自己的心理地位，没有“某某不可辱”的霸道，更没有视苍生如草芥的冷漠。
而这些……却是这世上高阶修士的常态。
叶漓感到了恐惧。
夕阳沉入山间，余晖逐渐暗淡的时刻，叶正源和八位家主等人达成了共识。大致就是他们先前所说的那一套，他们为叶家鞍前马后，忠心不二。虽然未必心甘情愿，却也没有背叛的勇气。
其间叶漓没说什么话，只是不断地点头、说“可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除了叶正源之外，其余人都没有靠近到叶漓的身边，就连叶明城等人都悄悄地退后了几步。
而叶正源没有退后，却也不是因为自恃家主身份，而是被叶漓拉住了袖子。从远处看，就像是一个顽皮的少女，不依不饶地揪住了爷爷的衣袖。
八大家族的人告退离去，叶明城等人也在叶漓的挥手示意下匆匆退走。于是这段河畔大道上只剩下了两人。
叶正源背着光，苍老的脸庞在阴影中略有些模糊，颤巍巍道：
“老祖，留下老朽有什么事情吗？”
叶漓轻声道：“六叔公，能不能换个称呼？”
叶正源试探着道：“……漓小姐？”
叶漓微笑着点了点头：“我还是希望你们像以前一样称呼我。”
老人却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先前老朽有眼无珠，说了许多僭越的话，老祖不责怪就是万幸，哪敢继续胡说八道呢？”
叶漓沉下了脸。
就算强行要求叶正源保持原本的称呼，也没有意义了。老人不再认为自己是长辈和家主，不会像原来一样抱着自以为是的善意，对少女的未来指手画脚。
午后和叶正源谈话时，面对嫁人之类的话题，叶漓一直尴尬地笑着，心里满是不以为然，甚至还有些许令她感到惭愧的优越感。
然而现在，时隔几个时辰，她居然开始怀念这样的对话。在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仍然像是叶家之中小小的一员。
……从今往后，她将永远与这个身份割裂开来。
“为什么你们都没有问，我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叶漓忽然问。
叶正源苦笑道：“虽然我只是个凡人，可我也知道，‘机缘’这样的东西，是修士们藏在心里最大的秘密，最危险的禁区啊。”
不敢问，不能问。
“哈，是吗。”
叶漓叹了口气，忽然感觉这个渐渐晦暗下去的世界显得了无生趣。民居里的烛光，画舫上的灯火，都像是凌乱而突兀的点缀。漓水潺潺，幽暗无光。
“那你也回去吧。”叶漓轻声道，“我给你留个……传音令吧。有事情通知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叶漓取出一个对讲机，费了好大劲才让叶正源搞明白怎么使用，以及用灵石充能的方法。老人告退离去，很快也隐没在蔓延而来的黑暗中。
因为这里是东区，有暂不知情的平民装束的几人推着车子，在路边的长杆上挂上灯笼。看到叶漓时疑惑地打量了一阵子，却也没有开口搭话，默默走过。
叶漓站在原地，思索了许久。遥望对岸仍然阴暗的道路，以及民房群间萤火般零落闪动的烛光。只觉得……颇为遥远。
接着，叶漓又掏出了一部对讲机，拨通了林河的机子。
“喂？这次又有什么事？”林河问道。“完事了吗？”
“嗯。我给叶家留了一个对讲机，没关系吧？”
林河笑道：“那有什么关系？你就算把现在的改良版功法教给他们都可以，问题不大。”
据林河所说，被他修改过的碧木浩然真法，足以一路修炼到化神以上啊……叶漓心里默念着，听见林河继续问道：
“然后呢，你接下来准备多待几天，还是就这样回来？”
“回去。”叶漓道，“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问问……你以前不是说过，你游历过无数个世界吗？”
“是啊，怎么了？”
“那么，你所见过的世界，都和现在的类似吗？”
对讲机另一头沉默了一会，林河再度开口时，却是饶有兴味的语气：
“小漓，你先说说吧。你在这个世界，都看到……感觉到了些什么？在你眼里，这是个怎样的世界？”
叶漓深吸口气，眼睛闭上又睁开，眸中映出不知何时升至天边的弯月，缓缓道：
“力量决定一切，弱者没有尊严的世界。”
昆华城八大家族，叶家诸人，以及叶漓曾经见过的许多人，还有曾经的自己。面对强者本能地感到畏惧，躲着、缩着，只希望对方不会注意到自己。
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凡人，似乎都是如此。
叶漓顿了顿，继续道：“强者制定规则，主宰秩序，划清世间资源分配；修炼天赋与生俱来，相互差距犹如鸿沟天堑。”
圣宗、御虚门、云阳宗，集中地脉灵气，只进不出，独占得天独厚的修炼环境。修士的子嗣一定程度上遗传天赋，强者愈强，弱者愈弱。
一个人出生之时，一生所能走到的高度，便已决定了九成。
如叶漓这般逆天的气运，遇上林河这般超乎常理的贵人，在世上总是少之又少。即使只是金丹级数的宝物机缘，仍然可能使一介凡人登天而上，成为传奇话本中的主角。但在现实中，却依旧极其罕见。
“我所见过、听说过的任何一个市镇，其统治者制定的律法都是为了自身服务。他们希望治下之民安分守己，永远不要有挑战他们的想法与行为。”
更多的时候，带着平庸的资质，想要从卑微的家世中脱颖而出的家伙，只能选择铤而走险。例如……她的父亲。
最终失败，大概也是最常见的结局。
“阳光照耀的表面是一潭死水，暗无天日的背面却是尸山血海。更可怕的是，所有的人……或者说，所有的大人都接受了这样的世界。他们觉得理所应当。”
“这样的世界……”
“我只觉得恶心。”
短暂沉默后，叶漓做出了总结。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真正开始思考这个世界的本质。如此厚重、如此令人心生惶恐的话题，她还从来没有在其他地方听说过。
叶漓觉得，既然林河去过许多个世界，那么……应该可以理解她的想法吧？
接着，她听见另一头传来林河抑制不住的笑声，仿佛笑得弯下了腰：
“哈哈哈哈哈哈……不错哟，小漓同学，终于到了中二的年纪啦？恭喜你，身为土着自行看透了世界本质，真是深沉睿智，理性冷酷！既然你觉得世界错了，有没有兴趣改变一下世界？”
叶漓不知道“中二”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听得出林河语气中的揶揄，忍不住怒道：
“我跟你说正事呢！严肃点好不好！”
“严肃？行吧。”林河停住了笑声，只不过语气仍然轻描淡写，“那我问你，在现有的星球法则之下，你认为应该如何改变世界？”
“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其它的世界都是什么样子的。”
林河又轻笑一声：“抛开生产力谈制度是耍流氓，抛开世界规则谈文明，就更是脑子被门夹了。即使同在一个宇宙中，两个星球也可能因为能量形式、天道性质的不同，而诞生两个截然不同的稳定文明。举个例子。”
林河顿了顿道：“假如这个星球上其它不变，只有灵气浓度降为百分之一，修炼到筑基就是极限。那么，历史上出现过的‘机关术’就很有可能发展起来，成为这个星球的主流。”
“虽然由于灵脉的存在，目前的地表以下生物沉积能源较为罕见。但仅靠浅层地表的少量煤矿，都足以迈出工业化的第一步。至于科技树的分支，同样自然条件的世界，也可能因为某些个体的影响而出现截然不同的走向。”
叶漓若有所思道：“我明白了……可是，你见多识广，总能提出些建议吧？”
“建议？”林河忽然冷笑一声，“基于什么？你的正义？你的价值观？还是以你足足十几年的见识为基础，幻想出的最美好的理想国？”
极其严厉的语气。
仿佛足以划破血肉的讽刺。
叶漓一时竟愣住了，隐约意识到了些什么。接着，听见林河继续问道：
“你觉得自己很聪明吗？百年不遇，千年难寻？”
“不……不会啊。”
“那么，为什么千百年来，这世上都听不到质疑的声音；为什么从东方大陆到西方大陆，都从未听说有人对这世界本身，掀起反旗？”
“因为……没有人能够反抗吧。”叶漓小声道。
“明白就好。对于你现在的状态，我有个不恰当的比方，你知道是什么吗？”
叶漓下意识应道：“是什么？”
“饱暖思银欲。”
叶漓瞬间双颊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