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圣域。
宛如凝固的寥落星空之下，恢弘的殿堂之间。
二十四排巨柱的尽头，漆黑御座上仿佛被阴影包裹的年轻男子目光深沉，俊秀的脸庞上竟也多了一丝沧桑的意味。
段星渊收到了燕轻歌的讯息。
以秘法催动，相隔万里也能送达的单向通信。本是相当平常的调查报告，但这一次，带来了令段星渊耸然一惊的消息。
云阳宗之事，找到了罪魁祸首！
燕轻歌在信中描述了那些新矿脉与林家村外的大坑，更调查出了后者爆炸的时间。在内城询问居民，得知在那之前一段时间，有筑基修士死于城内，死前自称来自云阳宗。
由此，燕轻歌大胆推测，最初是一名云阳宗筑基调查林家村，被杀，引来先天修士探查，被爆炸杀死。随后林河直接潜入云阳宗，激怒天道，将云阳宗彻底抹去。
另外，最大的嫌犯林河与他的林家村，神秘到超乎想象！
爆发力凌驾于金丹巅峰之上的钢铁巨人，年仅十五岁却能够抗衡金丹的少女，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城市制度，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一连串工业科技、知识体系……
燕轻歌在信中表示，虽然在外人看来林家村的大部分事物都难以理解，但他感觉到了，工厂中量产的产品可以解析、能够复制，唯有少数与林河直接相关的机械科技，根本无从分析！
由此判断，林河必定藏了不止一手。
难以看穿，极端危险。
燕轻歌选择继续潜伏，争取发现些许隐秘。但是，天罗宫对叶漓出手是极其危险的信号，代表着附近的上品门派很可能都有各自的心思。
它们并不知道林河还掌握了激怒天道的方法，却也不妨碍它们对机关术的垂涎。早在数月之前，有先天修士来袭之时，林河所使用的“机甲”还只有金丹初期程度的实力，短短数月突飞猛进，其中价值不言自明。
天罗宫等上品门派盯上的是林河的器械法宝，御虚门……准确地说，燕轻歌和段星渊两人，想要的是与天道有关的法门。
窥一斑而知全豹，有了这样一个突破口，他们就可能摸索其中规律，逆推天道本质，然后找出渡过化神天劫的真正方法。无论如何，他们都不想放过这次机会。
因为不知道林河手中有怎样的底牌，直接出手擒拿只能作为最后的手段，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在讯息最后，燕轻歌提到了叶漓这个他看好的元婴苗子，以及发展潜力巨大的工业体系，并谨慎地强调了一下，建议暂且不要轻举妄动。
段星渊在御座上单手握拳，托住下颌，毫无威严地苦笑了一声。他明白，这是对他说的。
按理说身为元婴圣君，御虚门的唯一主宰，段星渊根本不需要在意金丹修士的建议。他就是天，他的话语就能代表一切。
但燕轻歌不同。段星渊从来没有把对方当做属下、当做弱者，而是看做自己的朋友。
相识六百余年来，唯一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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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初见，是在一片荒凉群山之间，一条瀑布下的小湖边。
那是翠鸟啼鸣的上午，阳光尚未越过山巅，于是湖边幽谷仍是一片阴凉。瀑布落下水花飞溅，空气中氤氲着朦胧水雾。
就在缥缈如烟的雾气中，小湖中央的巨石上，段星渊看到了一个盘坐的人影。一身被水汽湿润的白衣，长发长须，眉眼沧桑，额上有数条浅浅皱纹，身边平放着一把无鞘长剑，沾染斑斑锈迹。
剑是凡剑，人是凡人。至少在段星渊眼中，炼气就是凡人。
与此同时，那个中年男子也一眼扫来。他瞳孔中映出的是一个感觉不出气息的华服少年，清秀温和，眼神清澈，仿佛来这荒郊野岭只不过是外出踏青。
这一刻，是四十五岁的炼气修士燕轻歌，与一百八十岁的金丹修士段星渊的第一次会面。
“又是来挑战的人吗？”中年男子微微抬眼，“生死自负。”
段星渊知道他在说什么。附近流传着深山剑圣的传说，剑术深不可测，有不少筑基修士前往挑战，大多有去无回，少数主动认输的幸存者也成了他的宣传者，言谈间带着敬佩与恐惧。
传说甚至有先天修士在此失踪，在看到对方的真面目后，段星渊是不相信的。
炼气如何斩先天？
带着些许不屑，段星渊默默地展现了一丝金丹的威压。山谷内仿佛时间静止，虫鸣鸟啼声骤然止歇，只剩下水流激荡的声音。随后，那个人却还是平静地望着他。
“金丹？”
没有慌乱，没有恐惧。
段星渊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因为外表青涩，他在行走天下时，常常被人当做普通的富家公子，有人出言不逊。每当他稍微表现实力，对方都会大惊失色、前倨后恭，乃至于跪地求饶。
但这个人没有。面对随手崩山裂地的恐怖强者，他没有显露出半点卑微之意。段星渊甚至怀疑，就算化神站在他面前，他也仍会是这样不温不火。
于是段星渊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正在寻找答案。”那个男人这么回答。
段星渊竟然没能感觉到对方的情绪波动，仿佛对他来说，这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回答。段星渊想了想道：“你没有名字吗？”
“曾经有人给我起过。叫做燕轻歌。”
段星渊沉默了一会，燕轻歌却主动开口道：“不准备动手吗？”
动手？！
段星渊只觉得荒谬。他本以为在展露实力之后，就已经不存在战斗的可能了。相差一个大境界或许还能挣扎一二，相差三个……那就是天与地，人与蝼蚁的区别。
但他反而起了兴趣：“你出剑吧。”
没有任何客套，燕轻歌抄起锈剑，原地站起。法力浅薄，神魂孱弱，持剑姿势松垮，在段星渊眼里简直一无是处。下一刻，燕轻歌疾步而来，在湖面上连踏三步，水花飞溅中奔上了湖边草地。
然后，出剑。
段星渊的神魂深处，陡然升起一丝微弱的危机感！
那把在他眼中缓慢如静止的长剑，在触及身躯之前，赫然就有一丝迅捷无伦的无形剑光离剑而出！
就仿佛一根纤细的钢针，在坚实如钢铁的金丹表面扎了一下。
那分明是锤炼到极致的神念之刃，虽然无比微小，却凝练到了金丹层次，若是毫无防备之下，先天级数的神魂也要被一击斩灭！
当然，还不足以伤到段星渊。神念之刃湮灭之后，锈剑姗姗来迟，在他胸口的对襟上崩成四段。燕轻歌停住了前冲的身形，抛下剑柄，默默转身回去。
“我输了。”他说，“果然还是不行。”
段星渊道：“你不怕我像你杀死挑战者一样，杀了你？”
燕轻歌停步，回头：“请便。”
“你不想活了？”
燕轻歌道：“我只想知道我是谁，以及……为什么要活着。”
段星渊猛然发觉，自己活了一百八十年，竟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一生顺风顺水，父亲是御虚门金丹老祖，自己天赋卓绝，十八岁先天，七十岁金丹，如今更是元婴在望……但他，又是为什么而活着的呢？
证道化神？
理所应当，却飘渺不定的答案。
段星渊心中一动，对燕轻歌道：“我也想知道。”
“所以？”燕轻歌道。
“来御虚门吧。先修炼，活下去，然后才有时间……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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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六百多年过去，段星渊逐渐淡忘了这个疑惑。他已经不怎么在乎了，因为迈入元婴之后，他终于碰上了修行中的壁垒，真正理解了化神的高不可攀。
在御虚门，燕轻歌花费百余年成就金丹，随后出山行走天下，以一个伪装的身份，作为段星渊的眼线。经历越多，燕轻歌便有了越多的人情味，只是依旧可以感觉出来，他没有放弃那最初的求索。
扮演另一个修为低下的燕轻歌三十年时间，然后回来闭关三十年，如此反复。对金丹真君来说，这等于是拖慢了自己一半的修炼速度。
段星渊曾经反对，燕轻歌却不听他的话——倒不如说，一直以来，他反而更倾向于听从燕轻歌的建议。
初见时的外表，初见时心境上的沧桑，使段星渊留下了对方比自己年长的印象。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他仍然保持着晋升先天时的十八岁容貌。
这世上绝大多数的男性金丹、元婴，外形都固定在凡人的三十岁以上，以维持自己说一不二的威严。
段星渊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他保持着过于年轻的姿态；又因为燕轻歌的存在，即使在成就元婴三百年后，父亲逝去，他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形象。
即使燕轻歌年龄比他小，修为比他低，他却仍然下意识地产生羡慕与憧憬。
羡慕他的自信。
憧憬他的理想。
段星渊自己，已经逐渐失去了冲击化神的勇气和追求长生的渴望。他知道这很难，而且，他原本也没有什么披荆斩棘的经验。
空旷悠远的大殿内，星渊圣君幽幽一叹。
燕轻歌坚信自己能够找到答案，能够应对一切。
那就交给他吧。
然而此时，星渊圣君却猛然察觉到了什么，停滞的星空微微闪烁。他抬眼，前方浮现出一面幽蓝光幕，上有一行稍显凌乱的文字。
来自银羽剑派，最为紧迫的消息。
御虚门潜伏其中的暗子，如今已攀至长老之位，在这个山雨欲来的时间点上，传来了讯息：
“银羽剑派三位金丹老祖，今日一齐动身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