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杀过人的，麻烦举一下手。”
叶漓话音未落，在场超过半数人心头一凛！
她想干什么？！
叶漓的思想倾向，众人已经通过各种渠道略知一二。她对弱者抱有明确的善意，对超凡者，特别是肆无忌惮的超凡者抱有不满。
因此，尽管叶漓并未表露出来，众人依旧从这句话中读出了些许恶意。
甚至有人怀疑，难道她打算为那些素未谋面的死者们复仇，将他们这些手上沾满鲜血的恶徒斩杀当场？！
当然，类似的念头仅在脑中一闪而过，大多数人就想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林家新村的律法中明确提及，不承认过去在外界结下的仇怨与债务，并且不追究曾经犯下的罪行！
不过，叶漓既然这么问了，就一定有她的理由。曾经杀过人的强者们，究竟应该默认这件事，还是违心地举起手来？
他们思考的同时，心怀坦荡的听众们就已经纷纷举手，根本不需要犹豫。其中包括原林家村的所有人、叶家人中的二十九个，以及三位传奇、一位先天。
“……很好。”
叶漓语气温和，眼神却恶狠狠地瞪了叶家那六个没举手的青少年一眼，令他们冷汗直冒。但现在并不是诘问和算账的好时机，所以她也只能暂时放过，撇过脸去。
叶漓用余光看见，角落里的伊维娜也小心翼翼地抬起了手。叶漓稍稍有点安慰，开始说自己的下一句台词：
“我很高兴地看到，在场的近两百传奇强者、先天仙师之中，居然有整整四位不曾杀过人。”
叶漓一边阴阳怪气，一边在讲台上的操作平台上划动指尖。她身后的大屏幕亮起，首先呈现的是这间阶梯教室里的座位分布图，靠近后排的四个座位被叶漓标为蓝色。
许多人回头望了一圈，立刻就可以确定，那正是没有杀过人的三位传奇与一位先天的座位。四人也有些紧张，目光投向叶漓，等她的下一句话。
“让我们来看看，这四位分别是谁呢？”
叶漓在屏幕上将四个座位的色块分别点开，屏幕下方便浮现出四人进入林家新村时的基本身份信息，以及林家村办事处收集到的个人主要经历。
叶漓择其重点念道：
“岳建诚，来自东玄雷洲上品宗派乾霜门，为门中太上长老昆吾真君九世孙。今年八十四岁，首次离开东玄雷洲。”
“克莱门特·霍尔，出身东域伯爵家族，少年时成为星澜学院院长的弟子。目前七十六岁，已跻身星澜学院元老议会。”
“雷温·斯特拉，北域暮松王国前王储。王国被血神虚影肆虐过后，斯特拉家族放弃王位，举族迁至林家新村，六十岁的雷温被推举为家主。”
“图兰·科尔格……呵呵，我们见过一面呢。年仅五十一，银环商团六级执事，出身科尔格家族。同时，这也是商团内五席元老中三席的姓氏。”
介绍完四人，叶漓抬眼望向观众们，问道：
“各位，看出他们之间的共同点了吗？”
在场众人里没有蠢货，自然轻易就能看出答案。那二百名强者之中的大多数，甚至在叶漓点开个人信息之前，就已经可以猜出那四人的共同点——
其一，年轻！
以先天、传奇的三百年寿命为评价标杆，相当于不满三十岁的凡人般的年轻。
其二，背景！
四人的成长过程中，均背靠一个庞大的势力。能够在不要求他们做出相应贡献的前提下，供给足以修炼至如今境界的资源！
虽然抛出了问题，但叶漓并未直接解答，而是话锋一转：
“事实上，我更关心的不是“杀人”这一行为，而是在这之后，更深层次的行为逻辑——”
“他们为什么不杀人？”
叶漓的视线在教室中后排的诸多强者身上扫过，双眼微眯，寒声道：
“而你们……又为什么需要杀人？”
在场不少强者眼神一震，陷入沉思。但也有更多人神色不动，目光坦荡。很显然，在他们漫长的生命中，早已思考过这件事。
叶漓继续道：
“理论上来说，似乎有许多理由——无论是受人指使、职责所在，还是争权夺利、报仇雪恨、甚至一时喜怒，都足以作为杀人的理由。尤其是前一类，在这世上许多人眼中，根本不被视作一种严重的罪行。”
“然而，在我看来，这世上九成九的杀人行为，都来源于一个字——”
“争！”
“在势力内部，彼此争夺资源的分配、师长的青眼，还有可能以和平方式进行。但在两个缺乏更高层制约的势力之间，斗争必然是以实力为基础，用明里暗里的各种方式展开。”
“就像两位陌生修士，在山林里同时见到一株宝药。在没有外力介入的前提下，唯有强者才具备将其采摘的资格。”
“一旦动手，就可能有人死亡，由此埋下仇怨，引发愤怒，带来更多、且更无谓的争斗。”
“势力之间的情况更加复杂。个人与集体的利益与恩仇，交织在无法彻底摸透的迷雾之中。有许多人在其中失去性命，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
“就如同……几个月前西方大陆北域纷争中死去的无数人，从未预见到后来的北域会遭遇什么。”
说到这里，叶漓略微停顿，看到一些西方传奇的脸色微变，仿佛心有戚戚。他们显然来自北域，甚至也曾是被蒙蔽与欺骗的一份子。
“再回到刚才的话题，岳建诚、克莱门特、雷温、图兰四位，为什么没有杀过人？”
“因为，他们身处的势力，能够给予他们充足的资源。他们也足够年轻，在各自势力中还没有、或者刚刚成为领导者。”
“这两者，令他们没有多少与人相争的机会与理由，尤其是以暴力方式。但是毋庸置疑，如果他们在原本的生命轨迹中继续走上一百年，双手沾染鲜血，便几乎成了必然。”
“即使真有人宅心仁厚、不愿杀伤人命，也无法令别人都这样想。他们在自己所属的势力中必须负起责任，去对外争夺，又或者以武力保护已经获得的一切。”
“只要还未孑然一身，只要还有进取之心，修炼者就必须用各种手段争夺资源。‘杀人’，也就成了随时间推移，几乎必定发生的概率事件。”
叶漓又一次停顿，目光中积淀着与外貌不符的深沉。对许多熟悉她的人来说，只有这个时候，她看上去才真正像个先天修士，容颜不老，城府渊深。
至于那不太了解她的近二百位强者，则是大多对叶漓的最后一番话惊讶不已。他们没想到，追求平等的叶漓，居然会为他们的杀人行为开脱？
不过，他们随后也意识到，叶漓要说的绝不仅仅是这些。
“‘杀人’只是手段，只是为达成目的的过程。问题的根源在于……不同的个体或集体之间，为什么必须争斗？”
这个疑问抛出之后，叶漓看见阶梯教室中的大多数人都若有所思。但也有部分人仍然面色平静，仿佛早已知晓答案。
叶漓心中幽幽叹息——
果然，能够在修炼之路上攀登至先天、传奇之境的，在人类整体中都算得上杰出之士。他们中的部分人，甚至可以在未经他人提点的情况下，自行看透那习以为常的世界观背后，潜藏着的荒诞真相。
叶漓深吸口气，自己回答道：
“因为，人们需要更多的‘资源’。也许是财富，也许是名声，也许是个人看重的其它事物。”
“但在这广义的‘资源’一词中，涵盖的绝大多数事物，都可以换算为‘对修炼资源的支配’！”
“从炼气到元婴，任何一个对此有所接触的人，都明白修炼资源的巨大意义。资源充足，就能修炼得更快，变得更强，于是……在争夺资源的行动中，便会占据更大的优势！”
这一刻，先前困惑的听众们终于茅塞顿开。但与此同时，他们也从心底涌起一阵怪异的恐慌，在叶漓压低了音调的叙述声中，宛如一团阴影正由虚化实。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条极其可怕的规则。平时无人提及，然而实际上，所有人都知晓、并且默认这一点。”
将过往经历的一切由具体转为抽象，再把世俗的道德、法律全部拿掉之后，所呈现出来的，便是鲜血淋漓的……资源流修炼世界的本质。
“掌握资源越多，获取资源的能力就越强。”叶漓说。
原本寂静的教室内，响起了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就像许多探到水面呼吸的鱼儿。
虽然这颗星球上的人类文明已经发展了超过十万年，但底层逻辑，仍是弱肉强食。
东方的上品、超品宗门占据灵脉，将灵气紧锁，令山门内外有如天堑之隔。西方的统治者建立国家、分封贵族，让资源优势世代相传，挤压平民出头的空间。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社会规则均由强者制定，对弱者一视同仁。但强者们本身，却有着种种绕过、甚至修改规则的能力。
此时此刻，不仅是教室内的人们，整座城市内通过众多显示屏看到这一幕的二十余万观众，大多也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与怀疑之中，不能自拔。
就算是早已知晓这一点的智者们，也不得不承认台上这位年轻女孩的眼界与思维深度。对于今后的课程，他们开始有了一丝期待。
当然，更重要的是，既然叶漓自己承认了这样的世界规则，她就应该明白，真正的平等是绝不可能存在的。
哪怕是为了林家新村的整体实力着想，也应该给予修炼天赋更高、心性更坚韧、脑子更灵活的人们更好的待遇。
他们，是理所应当的上位者。
果然，随后众人就听见叶漓再度开口，对于先前的话语做出总结性的评价：
“对于这样的世界，这样的规则，我的看法是……”
叶漓的目光忽然落在林河身上，与似笑非笑的后者对视。
三秒之后，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极其平静，却又义无反顾地说道：
“这个世界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