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星河号，b-074区，轨道列车站。
星舰标准时间的傍晚，区域穹顶所呈现的天空转为橘红。随机出现的晚霞天象真实且瑰丽，令许多行人情不自禁地驻足观赏。
车站的透明自动门缓缓敞开，人群鱼贯而出。他们大都是在邻近区域工作的人员，平日里早出晚归，眼神中或多或少总有些许疲惫。
在无尽星河号上，工作并非必要，但对绝大多数平庸之辈而言，这是他们提升权限等级的唯一方式。
人流中却有一名身穿黑色裙装的银发女子，驻足眺望虚假的夕阳。如同家庭主妇般将长发束在颈后的朴素发型，以及宽大厚重的方框眼镜，都无法掩盖她令人惊艳的面容。
银发女子挎着个皮包，左手拎着个鼓鼓的塑料袋，袋口露出两根大葱。她正像是位辛劳的母亲，每日归家时都会带上足够的食材，为她的孩子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
只是这银发女子脸上却看不出半点疲倦，宛如无忧无虑的少女般望着晚霞，静静微笑着。
片刻后收回视线，在沿街的流动商贩间扫了一圈。她走上前去，站在摆满各式糖果的推车前反复思量，最终买了两根小小的棒棒糖。
“夫人，您这……不多买几根吗？”
“不了。”银发女子摇头，“吃太多糖对孩子不好。”
随后，她继续向前，由轨道列车站向街边电车站走去。沿途人行道旁，众多街头商贩汇聚成了繁华集市，叫卖声不绝于耳。
无尽星河号的最初规划中，没有这些小贩的位置，但也并未禁止。因此四年前议会就已通过法案承认其存在，并进行规范管理。过往当权者们的管理经验，即使来到星舰上依然有其用武之地。
银发女子边走边逛，沿途又买下了一枚小巧粉色发饰，以及一套明显是为小女孩准备的睡衣。
手上的塑料袋多了一个，穹顶上的夕照也逐渐黯淡的时候，她终于乘上电车。等到她走进一栋单元式住宅楼时，天色已然昏暗，街道旁的路灯在夜幕下闪亮。
“我回来了。”
银发女子乘升降梯到六楼，用身份卡开锁，走进暖色调装潢、陈设温馨的三室一厅套间。
她的声音并未得到回应，但也不显失望，默默脱鞋进屋，将手里的东西分别放上桌面与灶台。随后摸出那两根棒棒糖，向一间卧室走去。
“洛莉可，姐姐今天给你带了棒棒糖哦！”
银发女子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房门。房间内正对门的小床上，一个身穿碎花连衣裙的金发小女孩同时抬起了头，与银发女子对上了视线。
“哦，谢谢。”
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精致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童真的光彩，冷漠得像个瓷娃娃。她的声音清甜，但语气冰凉，宛如一朵钢铁铸成的樱花。
小女孩伸出手，从姐姐手里接过粉红色的草莓味棒棒糖，撕开透明塑料膜塞进嘴里。随后她低下头，像刚才一样抱臂坐在床头，仿佛正在发呆。
银发女子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柔声道：
“好啦，你都思考一整天了，起来活动活动吧。你现在的身体很弱，担心生病哦！”
小女孩含着棒棒糖的小嘴动了动，囫囵道：
“可能因此出现的基础疾病，甚至不需要去医疗点，你就可以给我治好，不是吗？”
“哼，你这么不听话，要是生病了我肯定不会管，让你好好难受一阵子！”
银发女子嘴上说得无情，但目光依旧柔和。她想了想，将手里的另一根橙色棒棒糖撕开包装，放进自己嘴里。等她再度低头时，却看见了小女孩略显诧异的眼神。
“姐，另一根不给我吗？”
银发女子理所应当地回应道：“我上次看的育儿相关书籍里说了，小孩子不该吃太多糖。容易蛀牙，会发胖，甚至影响孩子的生长发育……”
“但我这具身躯没有机会正常长大。”
名为洛莉可的金发小女孩坐直身子，将棒棒糖从嘴里拿出，仰头认真道：
“去了沧辉界的那个我应该会在十年内回来。如果回不来，大概率就是死了。以现在的神魂筑基后，我会再度转入机械之中，逐渐恢复以往的计算力。”
“呜……你怎么能这样，现在的样子多可爱呀？”
洛莉可的姐姐，“夜光女巫”莱兹丽一口咬碎了糖块，气鼓鼓地嚼着。
洛莉可则是舔了舔自己的草莓味棒棒糖，平静道：
“而且姐姐，你也应该看得出来，我的身体缺乏糖分。所以待会晚餐时，请给我多加一碟白糖。”
莱兹丽不满道：“那是你脑子用得太多了！”
洛莉可摇了摇头，用与外貌极不相称的淡漠语调说道：
“没办法，我目前的思维能力甚至略低于常人，必须花费大量时间去思考。而且，我的脑中没有无尽星河号起航后的绝大部分记忆。例如有关沧辉界的分析与谋划，都完全不存在……”
“那是因为你本就不打算让现在的你去思考这些！”
对于莱兹丽的猜测，洛莉可点头表示认可：
“是的，我与前往沧辉界的洛里克本质上已并非一人，记忆与生死相互独立。他若失败身死，沧辉界与我也就再无关联。我将延续从前的道路，在星舰内长住。”
莱兹丽又摸了摸洛莉可蓬松的金发，微笑道：
“不管怎样，我都会好好把你养大，送你去读书上学。等你长成一个大姑娘，说不定会遇上令你心动的男孩子呢。”
她当然是在开玩笑，连莱兹丽都无法想象洛里克爱上一个人的样子。出乎意料的是，洛莉可脸上并没有露出以往无所谓般的轻笑。
只见金发小女孩光洁的眉间微微皱起，似乎陷入了沉思。这下反倒是莱兹丽有点慌了，但在她发问之前，洛莉可就先一步说道：
“我这具身体是与灵魂最契合的六岁，但先前的我为什么选择了这样的状态？我前些天认为，这是因为我打算让自己暂时沉寂几年，同时经历一遍从未体验过的女性成长过程。”
“不过，姐，你刚刚提醒了我，我将会像普通人一样逐渐长大。我能够在任何年龄下，展现出截然不同、且不逊于你的美貌与气质。这足以作为一项从前不具备的巨大优势……”
“什么？你难道打算借此获取林舰长的好感，甚至爱意？”莱兹丽震惊道。
“不不，你想什么呢，那种事情绝无可能。如果换成色诱叶漓，反而还有几分成功率……”
洛莉可随口说着，在面前抬起左手，带着粉色花边的袖口自然落至臂弯。她端详着自己白玉般晶莹的纤细手臂，继续道：
“完全不受别人外貌影响的人类，在这世上几乎不存在。美丽的幼年期雌性个体，能够最大限度地获取其他人类的本能好感。”
莱兹丽忍不住提醒道：“等一下，你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卡依然是洛里克·路德菲尔。你想凭这张脸去竞选议员的话，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曾经是谁，又做过什么事！”
“议员？我没有兴趣。我只是想用身为女性的这段人生……做个实验。”
洛莉可忽然收回双腿，乖巧地坐在床上。她再度仰头时已换了一副表情，甜甜地微笑着，眼神无比纯真：
“姐姐，明天我会听你的话，去外面和附近的同龄人玩耍哦！”
这句话她用的是正常小姑娘的可爱语气，甜美得令人下意识心生怜爱。但莱兹丽却悚然一惊，连忙道：
“喂喂洛里克，你正常点，我害怕！”
洛莉可耸了耸肩，低头再抬头，立刻变回了尸体般的面瘫脸，平静道：
“明天我打算试试，在不展现超出平均值能力的前提下，是否能够快速获取同龄人圈子里的中心地位。”
莱兹丽抿着嘴唇，目光移向屋角，无奈道：
“唉，你呀……就算变成了这样子，依然不肯当个正常人啊。”
“当然。”洛莉可说。
随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洛莉可背靠床头，恢复了原本轻松的坐姿，闭目凝神。莱兹丽望着她宛如沉睡着的稚嫩脸庞，思虑良久，终于幽幽叹息一声：
“好吧，我支持你的决定。另外你知道吗，‘虚拟实境’体验馆最近开放了。等过几天我休息的时候，带你一起去试试？”
洛莉可没有睁眼：“据我所知，我们应该不具备体验权限。”
“没关系，目前体验馆的运营管理是由‘黄金商盟’负责的。我可以去找布里奇斯，让他安排两个测试员名额……”
洛莉可截道：“不必了。虚拟实境的技术原理我已通晓，对我而言没有必要。而且，最近也不适合去那座体验馆。”
莱兹丽愣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叶漓等人很可能出现在在那里。目前阶段，我没有与她们接触的打算。”
洛莉可说着，忽然睁开双眼，语气略显严肃道：
“还有，姐，如果并非必须，你尽量不要再去求布里奇斯帮忙了。不久前给你介绍的这份黄金商盟中层管理的工作，已经表现出了他如今对你我的态度。”
莱兹丽连忙摆手道：“别这样想呀洛莉可！要是没有贤者帮忙，当了好几年家里蹲的我，可找不到这么好的工作呢。”
莱兹丽身上的黑色职业裙装还未换下，看上去正像个职场精英女性，试图在亲友面前为自己的老板说好话。但是……
“姐，不要总是在我面前装傻。人际关系的微妙变幻，你应当比我更加敏感。”
莱兹丽又不说话了。
只见她低垂眼睑，眸光幽幽。天花板上橘黄吊灯的光线落在她的银白前发上，令脸庞沉浸于暗淡的阴影之中。
“嗯，好的。”她说。
夜光女巫当然明白，过去路德菲尔公爵的臣属们选择追随他，是因为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他能够带领他们实现理想。
但是如今，洛里克已然沉寂多年。无尽星河号上更有一位在所有方面均远胜于他的林舰长。那么追随对象的改换，也就顺理成章了。
也许在六年前，仍有不少中下层人士愿意效忠路德菲尔公爵、寒焰帝国皇帝。但在他的所作所为已被广泛知晓的无尽星河号上，依然愿意信任他的，已经只剩下莱兹丽一人。
时至今日，曾经的“迷雾贤者”，现在的星舰议员布里奇斯，早已不是洛里克的属下。彼此间仍有情分，但也是用一次少一次。
莱兹丽轻咬嘴唇，拢了拢头发，轻声道：
“其实，两个测试员名额对布里奇斯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所以我……”
洛莉可道：“理论上如此，但别忘了，这两个名额是给我们的，而我又是这艘星舰上公认的极恶之人。哪怕只有几个内部人员知晓此事，也可能传出‘布里奇斯与洛里克仍有联系’，这种对他不利的传言。”
“好吧，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莱兹丽点了点头，神情略显失落，但随即又勾起嘴角，温柔笑道：
“好啦，不提这些事了。你肚子饿了吧？姐姐先去准备晚餐哦！”
莱兹丽随即转身向门口走去，但她还未出门，就听见身后传来洛莉可的声音：
“对了姐，顺便问你个问题。”
“唔，什么问题？”
莱兹丽停步回头，一手扶着门框，歪着脑袋道。隔着一个房间的距离，洛莉可的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凌厉：
“如果几年之后，另一个我以二阶身份归来，并要将我炼化为他的一道分魂。那个时候，你会怎么做？”
“我会保护你。”莱兹丽毫不犹豫。
“即使，那才是你记忆更加完整、存在更加真实的弟弟？”
洛莉可脸上缓缓露出笑意：“可以告诉我，你的理由吗？”
莱兹丽缓缓道：“因为我认为现在的你，有机会走上与从前不同的人生，活得……像个‘人’。”
坐在床头的洛莉可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缓缓淡去，双手抱住膝盖，娇小的身躯蜷成了一团。连衣裙上浮现出更多的皱褶，凌乱破碎的裙边花纹，仿佛海潮拍击礁石溅射出的细碎浪花。
“嗯，是啊。”
小女孩轻声说。
“……也不排除那样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