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吱咯吱”
灰色的小虫懒洋洋趴在墙壁角落啃食着木屑，柴家的兄弟坐在油腻的桌前，一口接一大口地吞咽着馒头。
这些馒头并不比木板柔软多少，看起来已经变灰僵硬，可是他们却依旧吃得津津有味——筑基期的身体本就闭关不了多少时间，他们晕了这么点时间，早就已经饿得头昏眼花。
蓝坛主笑呵呵看着他们两个，表情慈祥得仿佛就像是他们的大哥，哪里还有之前憨里透着狡诈的模样：“哎哟，两位老弟，慢一点吃吧，没人和你们抢。”
司空临微笑道：“这么硬的馒头，我要是抢过来递到嘴边，也不一定能咬下一口。”
柴相助也温和笑道：“让几位道友看笑话啦。”
破陋的房间内充满着笑意，似乎这所专给修士住的客栈里，从未有过如此温馨场面。
宋厌秽呆滞地看着他们三个你一言，我一语，拼命咬着牙齿吃饭间，天色就已落下，黄昏将要来临。
蓝坛主怯怯地道：“你们是不是真的不会找我算账了？”
柴相助笑得更加温柔，甚至带了一丝讨好：“是的，蓝道友，当日之事，你也不是故意的，我们不会多纠缠的。”
柴相助撇了撇嘴，恨恨地咬了一嘴干巴馒头，没有说话。
蓝坛主大喜道：“那好，那好，我就以水代酒敬你们一杯，来表示谢意！”
“叮”
破了口的水杯被举起相撞，黄拉拉的水珠溅上桌面。
宋厌秽厌弃地望了桌子一眼，低下眼帘只盯着自己手指，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心事。
蔺幽文忽然凑到她身边，道：“宋道友，第二件事办好了。”
宋厌秽愣了一下，点点头，轻声道：“是的，蓝坛主的事就算解决了吧？”
蔺幽文冷冷笑了一下，拍了拍宋厌秽肩膀道：“不是。是柴家兄弟的债事解决了。蓝坛主现在这种一个时辰便一副面孔的样子，也算是问题解决了吗？”
宋厌秽咬着嘴唇道：“还不算？”
蔺幽文眯着眼睛道：“当然不算。”
根据柴相助醒来后的说法，他们修习的《引魄归魂诀》是一种能够变化自身神识的术法，在开山破庙之前，灵力在那时十分活跃，时不时会爆出“灵爆”这种东西，他们的术法便能够趁着灵爆，讲自己神识送远，又与最近的门人神识相会，再一齐顺着灵爆刮出来的灵风传送到掌门识海里。
他们便是通过这种神奇的联系，互相共享修为功法，而掌门修为最厉害，所以神识也最强，和旗下所有门人连通，不仅强化了自身功力，也帮助门人加快修练步伐。掌门甚至可以不借助灵爆，直接将特定门人的神识招引过去。
后来灵力逐渐平缓，这门术法也逐渐失去效力，门人失去联系，大家修为渐转平庸，后来听说掌门也因此与人斗法身亡，千魄门到现在已是名存实亡。
现在，他们还未有新掌门，练习这门术法也只不过是一种惯性传统，只是没想到在俞家门前的那晚，虽然没有发生灵爆，但是修为较高的柴相助神识还是受到招引，直接冲飞了出去，却不慎与俞家门内的妖气相连，导致他当场晕了过去，脑袋也淤结出了一个肿块。
“刚刚应该是这里又发生了一次招引，把我的神识也送了出去，这此没有和我神识相接的目标，脑海里听不到声音，所以才会难受得晕过去。”
柴相顾水足面饱，摊坐在椅子，翘着腿仰着头，哪里还看得出一点刚才受苦样子。
蔺幽文和司空临对视了一眼，蹙起秀眉，不解道：“确定不是发生灵爆而是有人招引吗？为什么不能是灵爆动静很小，我们感觉不到？”
柴相助摇摇头道：“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这灵爆究竟是什么。只是按照师父所言，只有依靠灵爆，才能将我们这些低阶修士愚钝的神识送出去，那就应该动静很大，至少蔺道友你这样修为的人肯定能感觉到。所以肯定是有人招引。”
司空临眼神闪动道：“这么说来，还有可能是坏人，特意把你们《引魄》术法想控制你们？”
柴相助苦笑道：“可能是吧，不过我觉得不太可能。因为我们实在是没有被利用的实力。这次招引，也可能是无意间造成的。”
谢栖露撑着脑袋，一会皱着眉头，一会呼出长气，想了好一会，这才一字一顿道：“二位柴家道友神识被送出去后，有看到什么吗？”
柴相助楞了楞，看了柴相顾一眼，两人都摆出一副茫然迷糊的脸，道：“没有啊。”
蔺幽文挑了挑秀眉道：“什么都没有？”
柴相助傻傻地看着蔺幽文，落日暗光透过半截窗纸，照到他的脸上，让他半边眼睛陷入阴影之中。
“真的什么都看不到啊……我要是能感受到其他人的神识，也许就不会晕过去了吧。”
蔺幽文“哦”了一声道：“那三面山又是什么，为什么柴二道友晕倒之前，会大喊这个词呢？’
柴相顾紧紧皱着眉头，捂住额头，一字一顿道：”三面山？好像确实有点印象……“
谢栖露也道：”我也听到柴二道友大喊这个词，这是什么地方吗？“
柴相顾无助地看了一眼自己大哥，咬着牙道：”可是我真的一点也想不来了……我从头回忆一下吧，先是头晕目线，见到你们几个，然后又在窗边听到蓝翡在外面叫我，他进来后我又完全失聪了，什么都听不见，只能见到你们嘴唇在动，好像……“
司空临眼神亮闪道：”好像什么？“
柴相顾楞了一会，突然猛地一拍桌子，几乎把旁边人都吓了一跳：”他妈的！真忘了！这什么邪功，回去以后真的要好好问问师父！“
蔺幽文冷眼看着他，不冷不热道：“那你下次再遇上灵爆招引，可要仔细观察一下，最好拿一张记一下吧。”
柴相助皱了皱眉，绷着下巴，有点手足无措道：“蔺道友，这事不是我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我们还得真的再遇上招引。而且我们也不想再遇上了……”
“柴道友……柴道友……”
有谁的声音再此传来，柴家兄弟身体明显一顿，慌张地朝周围看去。
“柴道友……柴道友……看这边！”
“咚。”
只听门板一响，蓝坛主半边身子靠在门框上，兴冲冲地看着柴家两兄弟，好似自己刚完成了什么惊天恶作剧，鼻子简直要翘上了天！
“柴道友，你们被我吓到了吧！”
他骄傲地道。
柴相顾猛地站起身，怒目圆睁瞪向蓝坛主，大声吼道：“蓝翡，我实在是他妈的受不了你了，你给我滚出去！”
宋厌秽白着脸道：“实在对不住……”
柴相顾喘气粗重，脸色陡然间涨得通红，脑袋上的血管凸起，似乎陷入了什么强烈情绪之中，声音高昂，就连口音都变了：“滚出去！我说的，你们没听到吗，就是因为碰到你们这帮人，我和大哥才开始倒霉的！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滚出去！”
宋厌秽也站起了身：”好，我们这……
柴相助双目无神，两只眼珠凑到中间，木讷地看着桌子上的馒头屑，喃喃自语道：“走吧，走吧，全都走吧……”
谢栖露目瞪口呆道：“这是怎么了？”
“砰”
门在蔺幽文身后重重阖上，灰尘卷着虫子，差点落在她的头发上。
她撇了撇嘴道：“这两个人是不是脑子也坏了？”
司空临叹着气道：“我们刚帮着他们治病，他们怎么就这样过河拆桥呀。但愿他们是有恐怖血腥大仇敌要来，怕连累到我们，才故意赶我们走的。”
…………
“现在怎么办？”
他们一行人又强行挤到了宋厌秽房间里，大眼瞪着小眼，每个人都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只有蓝坛主还在一个人低声笑着，好似个永远活力无限。他的性格实在是多变，也不知道伤到了脑子哪里，竟然一会一个样。
蔺幽文真希望他能变回刚见面时老实柔顺的样子。
俞有鸣叹着气道：“我们要不就先散了吧？让柴家兄弟自己消化一下那什么引魄归魂诀吧。我真的感觉他们两个脑袋是出了点问题。”
司空临笑了笑道：“不会是被我们治坏了吧。”
宋厌秽抿着嘴站在房间正中，她静静地看着蔺幽文，忽然轻声道：“你们是要回家吗？”
蔺幽文点点头道：“是的。我们先回俞师兄家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宋厌秽底下眼帘，低低道：“我其实一只想问，你说这里有四件事可以帮我，分别是哪四件事呢？”
蔺幽文久违地笑了笑，她最近总是要板着脸，搞得自己像是很严肃的样子：“第一件是白长老，第二件就是柴家债，第三件就是蓝坛主的脑子，这个看起来确实没办法帮，你自己回去解决吧。”
宋厌秽楞楞道：“那第四件呢？”
蔺幽文眯着眼睛道：“是你自己的事。”
“我？”宋厌秽面色苍白道：“我自己有什么事？”
蔺幽文冲着司空临和俞有鸣挥了挥手，悄声叫他们两个将蓝坛主带出房间，有些尴尬地道：“你身体的事。”
宋厌秽紧紧攥着衣角，眼睛死死地盯着蔺幽文，脸上已经没有了一点血色，声音僵硬道：“我身体有什么问题？”
谢栖露挠了挠头发，道：“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宋厌秽楞楞在原地，忽然脸上似是出现了一道裂缝，从喉咙里发出“哈”的一声短促响，哑声道：“好问题。”
蔺幽文皱着眉道：“那你……”
“哈，好问题，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宋厌秽仿佛想笑，却又不会笑。她低下头，脚下缓动，身子缩到了窗边阴影里，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只听她悄声道：“就连我的父母，只怕也不知道。”
谢栖露咬着牙道：“你骨节宽大，肩膀硬朗，分明是男人；五官秀气，脸型圆润，又分明是个女人。难道你是阴阳双体？”
宋厌秽突然冷哼一声道：“不是。虽然你要是这么理解，也没什么问题。”
她竟然还学会了冷哼？表情越来越生动起来，仿佛随着事情揭发与解决，被激得一点一点打开了心扉。
蔺幽文轻声道：“那你是什么情况呢。”
窗外的光打不到宋厌秽身上，她说的话轻的就像是影子里的一声呢喃：“我原本应该是双生子，父亲瞒着母亲强行把我合为一体，出生后见我骨骼更像男子，便骗我吃那些能够体质转阴的药，保持我不男不女的样子，他觉得这样阴阳同体修练更快，被母亲知晓真相后，复仇把他杀了。”
谢栖露吃力地听着，不由大吃一惊道：“你父亲真不是个人啊。”
宋厌秽又咬着嘴唇道：“师叔发现后，又想杀了我母亲给父亲报仇，两人实力相近，母亲重伤逃跑，师叔吊着一口气，进到了抢来的假体内，平日里只能化为一缕神识残魂，住在阵石里。”
谢栖露惊异道：“真惨啊！你们家中竟然还有如此惨烈往事。”
宋厌秽低着头道：“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我生下来就变得更强……”
蔺幽文诧异道：“那有用吗？”
宋厌秽抿着嘴唇，总算抬起头，脸颊重新照射在阳光下：“什么有用吗？”
蔺幽文道：“当然是阴阳同体啊，对修练究竟有用吗？”
宋厌秽绷着脸道：“没有。”
蔺幽文皱着眉，思考着道：“那你父亲是怎么把你从两个人变成一个人的呢，这怎么也说不通啊，你父亲得有多高修为，才做得到这种事。既然做得到，为什么又要拘泥在这点屁大的提升里去做呢。”
宋厌秽一字一顿道：“我不知道。”
谢栖露拉了拉蔺幽文的袖子，勉强笑了笑道：“实在是太可怕了啊。”
宋厌秽呆呆地道：“天极门就是这样的门派，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想要改变它，理由还算充分吗？”
蔺幽文撇撇嘴道：“理由充分不充分又不是说给我听的，你是下一任门主，当然要你自己想自己做主。”
宋厌秽转过头，呆呆地看着夕阳斜入，背似乎也佝偻了下去，仿佛又变回了最先见到她时，纠结麻木的样子。
谢栖露又拉了拉蔺幽文的衣角，冲门外努了努嘴，比了个口型道：“师姐，先出去说吧。”
蔺幽文怂了怂肩，走到了过道里，轻轻将门阖上。
…………
说到底，这件事又和他们三个没有关系。
蔺幽文坐在大堂油腻腻的餐桌上，桌面上的老垢照旧黏糊，上面摆着的碗筷照旧浮着黑乎乎的油渍。
事情已经解决，柴家兄弟非但没有一丝感激，还恶言相向把他们赶了出来。
“这两个是脑子坏了的。”
四件问题已经显出，白长老和蓝坛主债事都已解决，只有宋厌秽自己仍在烦恼——蓝坛主根本已经习惯了脑子坏掉的这种感觉。
他是不是喜欢上这种放飞自我的感觉，在假装脑子坏得更彻底呢？
“脑子坏了就是好啊。”
蔺幽文他们在这里的事情都已解决了。
“好烦躁啊，白跑腿了这么久，结果什么好处都没有拿到，甚至连一句谢谢都没有。”
“我们是不是太冤大头了。”
三个人眼看着鼻，鼻看着心，各个心怀不满，也不知道自己搞了这么久是为了什么。
蔺幽文道：“至少我抓到一个与眠烛邪教有关的白长老。”
司空临笑了笑道：“我什么都没有。”
俞有鸣叹着气道：“我原本想趁着这个机会，治了柴家兄弟，给父亲…呃……瞧瞧样子，算了，我就是想让父亲更加吃瘪，没想到他们两个自己醒了。”
谢栖露忧郁道：“他们甚至没留点成就感给我们。”
“唉……”
三张愁云惨淡的脸，无数声哀惨凄凉的叹气，他们勉强吃了几口一天一顿的晚饭，由着俞有鸣给了打了折的餐费，幽幽荡荡走出了客栈，来到了大街上。
司空临忽然道：“我们不能这样憋着下去了。”
俞有鸣扭曲着脸，哀叹道：“那我们怎么办。”
谢栖露咬着牙道：“实在不行，就把他们都打一顿吧？我相信师姐现在有这个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