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临行的前夜,勘星台外传来一声明亮的哨响,寒夜央听出了那讯号是在召唤他前去会面,便动身前去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皇甫君祈正在执笔写信。
“臣寒夜央,叩见陛下。”
“免礼。”
皇甫君祈放下了手里的毛笔,抬头看了看寒夜央,道。
“明日一早,少帅就该出发了吧?”
“是。”
“凌小仇呢?”
“已经在大军里藏好了。”
皇甫君祈点点头,“他身边可带了随从?”
寒夜央道,“回陛下,混入大军本就是冒险之举,凌公子又怎么会在身边带人呢?不过陛下可以放下,少帅和杨副将都是知情人,定会保护好凌公子的安全的。”
“可是朕信不着他们!”
皇甫君祈边说边走到寒夜央身边,“你给我寸步不离地看着他们,出现任何的异动,尽快回报给朕。关键时刻,以保护凌小仇为主,朕不想看见她受一点伤,懂了吗?”
寒夜央微微迟疑,问道。
“难道陛下明日,不打算给大军送行了吗?”
“朕的目标太大,前日已经引起母后怀疑,所以明日一早朕要去给母后请安,你在现场,一定要确保大军顺利出发。”
寒夜央答道,“是,陛下。”
在这深深的宫闱之中,人尽皆知凌小仇有一张“花言巧语”的面具,可是世人为了独活,又何尝不是时时刻刻带着一张看不见的面具呢?
寒夜央要带上“左右逢源”的面具,皇甫君祈也要带着“故作天真”的面具,为了在宫斗中存活到最后一刻,每一个看似破绽百出的人,其实都仅仅是在表演。
次日,宫里的宫人大多都去北门给大军送行去了,一向人丁兴旺的紫凝宫,一下子都变得冷清了许多。
陛下前来请安,云锦太后早已等候多时。
她秉退了左右,坐在高台上的金漆凤椅上,等待她唯一的儿子前来请安。只是与以往的姿态不同,她卸下了“慈母”的面具,用她原本阴森冰冷的脸,望着前来的皇甫君祈。
“祈儿,”云锦太后幽幽道,“你跟本宫说说,你前日大殿上那番慷慨激昂的陈词,是在哪儿学来的?”
皇甫君祈毫无戒备地坦言道。
“回母后,母后不是一直希望祈儿多读书吗?所以祈儿就去请教凌公子去了,凌公子教导祈儿,作为一国之君,理应为母后的政事分忧,怎么能让母后一个人如此操劳?祈儿觉得凌公子的话在理,便跟着他学了几天分析时局的本事,以尽孝道。”
“凌小仇……”云锦太后笑里藏刀道,“此人,是个人才……”
皇甫君祈欣喜道,“母后也是这么觉得的吧?这样的人才,母后觉得,我们要不要干脆招安他,给他一个官儿来当?”
“祈儿,此事不急于一时。”云锦太后好言劝道,“凌公子虽然是个人才不假,可他的背景还是很复杂……”
“母后!”皇甫君祈小孩子似的撒起娇来,“母后你就答应了吧!”
云锦太后又气又笑地嗔责道,“瞧你,像什么样子?!都是一国之君了,还改不了这小性子和坏脾气?”
皇甫君祈环抱着云锦太后的胳膊,可怜巴巴地看着云锦太后。
“母后……”
“好了好了!”云锦太后白了皇甫君祈一眼,“你还真是着魔了,母后年纪大了,经不起你这软磨硬泡了。母后答应你,只要母后调查出凌小仇的身家清白,并没有隐藏身份,母后就给他一个官衔。”
“母后!你太好了!”
皇甫君祈欢呼着扑到云锦太后的怀里,十多年了,他就像从来没有长大过一样,对人撒娇、童言无忌……却没有人能看穿,他苦苦储蓄着众人对他的怜悯与同情,将这股力量,化成了世间最绵长的恨,和狠。
大军出发后的第一晚,停留在了滕县。
皇甫君祈和杨川要去集市上征集更多的粮草,便对凌小仇嘱咐道。
“凌先生换上麻衣便装以后,就自行休息吧,破晓我们再整军出发。”
脱掉士兵的盔甲,凌小仇穿上了轻便的布衣,走上了滕县的闹市。滕县是个小山村,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唯独有一座狐仙庙,让凌小仇有些好奇。
在幽国,狐仙一直是为人所避之不及的“瘟神”,所以家家户户里,有拜蛟龙的、仙鹤的、白虎的、辟邪狮子的……但唯独没有人会供奉狐仙。
而在这偏远的小地方,竟然有一座供奉狐仙的庙宇。
凌小仇走进气氛肃穆的狐仙庙,陈旧、空灵的空间里,只有一个妇人在狐仙像面前虔诚地双手合十,闭眼朝拜。
凌小仇定定地望着那妇人,她虽然穿得朴实,可姿态笔直,再加上她手上那一串成色极好玛瑙珠串,凌小仇断定那妇人定是个贵人。
“夫人看似气质脱俗,”凌小仇道,“不像是会相信命格、星蕴之说的人。”
那妇人并没有回头去看凌小仇,而是继续像一尊挺立石碑一般,巍然不动。
良久,那妇人才开口回答道。
“古往今来,但凡身披雏狐之象,便是将要在这乱世中翻云覆雨之人。苏妲己祸国灭国,涂山氏创国护国,成也是狐,败也是狐,天意可畏,为何不拜?”
凌小仇恭敬地一拘礼道。
“想不到夫人是神宗的弟子,造诣之深,叫人钦佩。”
那妇人轻声回答,“姑娘言重了。”
凌小仇心中一惊,却不敢继续问下去,那妇人是如何得知她是女儿身的。
“其实你也不必惊慌,”那妇人缓缓起身,“你我都是可怜人,可怜人应当相助相惜,而非相煎相争。”
说着,那妇人行至凌小仇身侧,室外的日光照在她的脸上,除了虚弱的病态,凌小仇还看到那妇人脸上有罕见的开阔、慈祥的笑意。
“姑娘才华超人,却容易堕入情网而盲目付出,既然成败都寄于姑娘的娇躯,姑娘定要擦亮了眼睛,不可贸然相信任何人,尤其是那些,生在罪恶丛生的深宫的,所谓帝王。”
虽然凌小仇从来不相信什么星蕴之说,可是方才那妇人的一番话,还是让凌小仇觉得心中有所撼动,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所谓帝王……难道说得就是世遗哥哥吗?
想到这,凌小仇不禁又回忆起那些令她痛苦到撕心裂肺的画面,那是她记事以来,最痛的一天。
纵然是丧父之痛,都远远没有眼看着心爱之人背叛自己时,那么痛得深刻。
她父亲刚刚去世不久,那个她最相信的世遗哥哥,就安排她躲在一个山间的破屋里,她以为世遗哥哥会来接她,她以为回到王宫里,她就可以成为世遗哥哥的王后,跟他永远永远地在一起。
可是,她终究还是想错了。
她无条件地相信了林世遗而避世山中,但是足足一个月过去了,她还是没有等来林世遗的一点消息。她不得已离开了那间破屋,冒着危险回到了她的家园韶光城,换来的竟是,眼见着林世遗的迎亲队伍与自己擦肩而过。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联合了众位长老逼宫弑父,篡夺了王位。太医明知道先王是被自己的儿子活活毒死的,还要对外宣称,先王是因为身体不适而病逝的。
林世遗为民请命又屡建战功,他的登基是毋庸置疑的。
在他登基后的五天,他便下旨,不日迎娶雨族的“圣女娘娘”雪璎为王后。
就在这漫天飞雪的烂漫之地,雪璎跪在殷勤游行的步撵上,华服雍容,面如桃花,仿佛都能将冰雪甜腻得融化成糖水。
那也是她前所未有的幸福神情,就好像她已然拥有了此生最弥足珍贵的宝物,却全然忘记了,这宝物原本并不该属于她。
愤怒和仇恨取代了凌小仇一切的理智,她对守着皇宫的侍卫大打出手,最终被长老们用幻术控制了住,关进了宫里的天牢。
那些早就看她不顺眼的长老们,一心想要再暗中除掉她,竟然让九长老使用雷咒,将她全身沁水后饱受闪电、雷击的折磨。
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将一个花样年华的少女,心智折磨得阴诡而深沉。一遍遍的煎熬、鞭打让她对身体的痛感越来越麻木,心头的冲动也被一点点地磨灭尽了。
她暗自发誓,她要用她所承受的一切,交换一颗冰冷狠毒的心。她要变得强大、坚不可摧,在幽国功成名就,证明她自己的能力。
她要让林世遗对他今日的选择,后悔生生世世。
最终,她记得她离开天牢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徐晟。
他给了她实现心中诉求的最佳机会。
“是你救了我?”她警觉地看着徐晟。
徐晟点点头,“老夫答应了陛下,如果你能挨住这酷刑十天,老夫就死谏朝堂,保住你的性命。”
她看了看周围,“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不是也要赶我走?!”
“这是天问堂,以后你学习本领的地方。老夫已经决定收你为徒,日后你就在这里跟着老夫学习识人、读心之术。”
“为什么?识人、读心对我施展抱负,有何用?”
“老夫一生子弟无数,但仍然未见一人,有雄心壮志且愿意交付生死,报效国家。故,老夫只教他们识人,却未曾教他们读心。直到雪姑娘出现,老夫在姑娘身上看到了古人西施的影子,便得知,老夫衣钵终于有了最好的传人。”
后来,凌小仇终于在实践中渐渐明白,为什么识人之术可广为流传,读心之术却让徐晟心怀忌惮,不敢擅传。
那是因为,读心之术中,最核心的理论体系,便是杀人于无形的,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