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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零一回 白家门前苦拜别

(眼见屋内当年样,兄妹三人苦泪流;明知再见将无期,白家门前跪拜别。)

大家看到小东伢确实香甜地睡熟了,就又返回到老屋里继续说话。

闲聊一会儿后,耿正忽然想起来还准备替爹爹去看望一下那位特别仗义豪爽的船老大呢,就问乔氏:“娘娘,那个老大伯,就是船老大,他还在码头上做事吗?”

乔氏长叹一声,说:“唉,半年前就没了!”

耿英惋惜地说:“老大伯身体很好啊,岁数也不大,怎么就会没了呢?”

乔氏说:“谁说不是呢,前一天还好好儿的,可第二天早上愣就没有再醒来!唉,这人活着啊,也真有说不上来的事情呢!”

耿直说:“我哥还说,我们路过码头时准备去看看他呢!是个好人啊!”

小青说:“老大伯实在够意思,活着的时候一直没有忘记关照咱们家,逢年过节的都是亲自来看望,还为姆妈……唉,以后再没有旁人这样为姆妈着想了!”

东伢子说:“也真怪了,我这人是很少做梦的,即使偶尔做个把的,一睁眼也就忘得差不离儿了。可就那天晚上却做了一个真真切切的梦,梦见爹推开院门儿回来了,后面还跟着老大伯。我记得,当时我还把屋门打开了,说:‘爹,快请老大伯进屋里坐吧!’;但爹却说:‘不用进屋了,我们还有别的事儿得赶快去办呢,看看就走!’。老大伯也说:‘东伢子,你快关上门儿吧!这天儿起风了呢,别把娃儿吹着,我们不进屋的,这就要走了!’。突然间,我就给惊醒了,心里好一阵紧张!”

小青说:“第二天早上,我一睁开眼,你姐夫就把他做的这个梦讲给我了。我听了也有点儿揪心,过来做饭的时候又跟姆妈说了。姆妈当时就哭了,说这个梦有些个蹊跷,叫你姐夫吃了饭以后,赶快到码头上看看去,哪里想到……”

耿英轻轻地问:“难道说老大伯真是那天晚上没的?”

东伢子点点头说:“真是那天晚上没的!码头上当时已经乱成一团了。”

乔氏长长地叹一口气,摇着头幽忧地说:“咳,要不是你们姐夫做了这么一个梦,我们就赶不上给这个一言九鼎的大哥送行了啊!他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他白兄弟的家眷,他真就负责了一辈子呢!”

又说了一会儿话,看看已经很晚了。乔氏说:“既然你们明儿个一定要走,那就歇息了吧。唉,这攒了快八年的话啦,这么短的时间哪里能够说得完呢!”

小青说:“那我和东伢子去收拾那边的屋子,铺上被褥!”

转头对耿正兄妹三人说:“那屋子姆妈经常收拾的,一点儿也不乱,我们稍微打扫一下就行了!”

乔氏说:“那边我已经收拾停当了,你们俩也去睡吧!”

看到俩人站着没动,乔氏又连连催促:“去吧,去吧!青丫头你明儿个早点儿过来帮我做饭就行了。对了,东伢子,你也起个早,去鱼市上买几条武昌鱼回来,我再给你弟弟妹妹们做一次清蒸武昌鱼吃吧。”

俩人这才答应着去新屋歇息去了。

乔氏轻轻地对耿正兄妹三人说:“你们姐姐刚才说得没有错,东边你们住过的房子我这些年一直没有占用,还经常打扫收拾的。刚才你们去新屋那边的时候,我又收拾了一遍,被褥枕头的也铺放好了,正伢子你们兄弟俩再去睡一晚上吧,也算是怀怀旧吧。就不用再睡地铺了,床上能睡得开。英丫头你和娘娘睡这屋吧,自从你姐姐结婚以后,一直都是娘娘一个人了。前些天你姐姐和姐夫还说,要让小东伢过来给我做伴儿呢!”

耿英说:“娘娘,刚才您不是说要自己歇息的嘛,怎么……”

乔氏轻轻地说:“娘娘想自己一个人收拾……正伢子,直伢子,不早了,去睡吧!喏,这是那边屋里的油灯,你们点上了端上过去吧。水罐里我已经放了热水,你们睡觉前简单洗洗脚,解乏啊!”

看着耿正兄妹三人互相对视着没有动,乔氏明白了,轻轻地对耿英说:“英丫头,你也过去看看吧!”

耿英说:“娘娘,我看看就过来!”

耿正和耿直说:“那我们去了,很快就睡。娘娘您也早点儿睡吧!”

乔氏轻轻摆手,说:“去吧!”

耿英点上油灯,耿正端起来走在前面轻轻推开虚掩着的东屋门,兄妹三人缓缓地走进屋内。就着微微晃动着的灯光,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的熟悉。除了床上已经展开铺好了的两床被褥和枕头,其余一切摆设全部都是那一年离开时的样子……

在热水罐的旁边,干净的洗盆边上,搭了一块干干净净的干毛巾。

在门后,还放了一个起夜用的,干干净净的马桶罐。

耿正兄妹三人的眼泪流下来了……

快八年了,当年带他们离开的爹爹早已经不知道葬身在哪里了……

快八年了,善良的娘娘一直使这一间他们父子四人曾经住过半年多的屋子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与其说耿正兄妹三人此时的眼泪是为七年半之前丢失了的爹爹流的,更不如说是为西边屋内那个让人心碎的娘娘流的!

耿英流着泪说:“娘娘她一直在追忆中生活,她在那间老房子里追忆和白幺爹生活过的日子,在这间屋子里追忆我们。而我们这次走后,不太可能再回来了。我的心里,真得很痛啊!”

耿直说:“我们走之前一定要告诉娘娘,以后不要再收拾这个屋子了。还有,要劝说她住到新屋里去。老住在老房子里,她就会老是想着白幺爹!”

耿正说:“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她想收拾这个屋子,就让她继续收拾。她愿意住在那间老房子里,就让她继续住下去吧!唉,这样做,或许可以自我疗伤的。你没有看见过动物用舌头舔伤口吗?虽然舔的时候是很痛的,但舔着舔着,慢慢地,伤口就痊愈了。”

耿直问:“哥你这一说也是啊,真还是这个理儿,那我们就别和娘娘说这些了。可是,你说,我们以后还会再回来看她吗?”

耿正说:“唉,谁知道呢,路途太遥远了。再说,我们以后开了学堂,恐怕没有多少空闲时间啊!”

三人又嘘唏一会儿,耿英擦干眼泪说:“我过去了。娘娘今儿个太累了,我不过去她是歇息不了的。你俩也简单洗洗睡吧!”

说着打开屋门。耿正在妹妹身后说:“你睡了后就不要再和娘娘多聊了,她今儿个确实太累了!”

耿英回过头来说:“唔,我知道。你俩也别多想多说什么了,太晚了,这睡不了几个时辰天儿就亮了!”

说着轻轻掩上门过西边屋子去了。

耿正回身对弟弟说:“娘娘既然已经放了热水,咱俩还是简单洗洗脚吧,这样睡得好一些。唉,我只担心今儿个晚上睡不好了。”

躺在娘娘为他们亲手铺好的被窝里,耿直说:“哥哥,我真想赶快睡着了做一个有关咱爹的梦!唉,我怎么从来就没有做过一个有些寓意的梦啊,老是梦一些全家人在老家院子里、屋子里的画面,梦见娘和姐姐给我们包饺子;要不就是爹带着我们,还有秀儿姐姐和妞儿妹妹,以及大壮、二壮、青山、青海这些秃头小子在小树林里追逐野兔子,摘蘑菇;我跟着姐姐在河边洗衣服什么的;也梦过几次我们和爹在汉口镇上开店,在娘娘家吃饭,大家一起说话,还有小青姐姐又撒小性子了。就是没有梦见过爹给咱们说过什么,就是人常说的托梦什么的。”

耿正说:“我也是啊,总是做一些没有什么特殊意义的梦。”

耿直说:“咱俩今儿个晚上又睡在这个屋子里了。若在天有灵,希望爹爹能回来告诉我们,他在哪里,我们回去了也……”

听着耿直已经带着哭腔了,耿正伸手给弟弟掖掖被角,说:“睡吧。说不准等我们睡着了,爹真得就回来给我们托梦了呢!”

耿直不再说话,过一会儿也就沉沉地睡着了。耿正却辗转难眠,眼前总是在晃动着当年父子四人一同住在这个屋子里的情景……

耿英进了西边屋里时,看到娘娘已经将两床被褥都铺好了,正坐在桌子边上等她呢。再一看,洗脚盆、干毛巾也都放在那里。

耿英说:“娘娘,您洗了?”

乔氏说:“娘娘洗了。你快洗洗睡吧,明儿个一早还要赶路呢!”

耿英说:“娘娘您先睡,我马上就好!”

乔氏说:“那我先睡了。你洗完了什么也不要收拾,赶快上来睡觉!”

“唔!”

耿英答应着匆匆洗罢,快速脱了外衣钻进松软舒服的被窝里。乔氏伸出手来给她掖掖被角,说:“我吹灯了啊!你闭眼睡吧,不早了!”

耿英又听话地“唔”一声。

灯熄灭了。

在黑暗中,耿英也是久久不能入睡。她假装睡着了,一动不动地侧卧在娘娘身边。但她很明显地感觉到,娘娘也并没有很快睡着了。她时不时地尽量轻轻动一动,但始终再没有和耿英说话。

耿英知道,娘娘不是没有想说的话,而是将许多想说的话都藏在心里了……

后半夜了,在窗外一阵阵“呼呼啦啦”风声中,耿英终于沉沉地睡着了。

次日一早醒来,天已经大亮了。听见东伢子在过厅里压低嗓音儿说:“姆妈,我买的是刚宰好的鱼!”

乔氏说:“这样更好,我简单清洗一下就可以上笼蒸了!没你的事儿了,去看小伢子吧!”

东伢子说:“小伢子还没醒呢。我先去给大白骡再加点儿草料吧!”

耿英赶快起床收拾,发现乔氏母女俩已经将早饭准备大半了……

饱餐了香喷喷的清蒸武昌鱼拌新蒸米饭后,东伢子对乔氏说:“姆妈,我把骡车也套上,咱们送耿兄弟他们去码头吧!”

乔氏还未说话,耿正赶快说:“千万不可以!你们看,外面风很大,这一大早的天儿冷得很哩。都不要远送,就送门口!”

耿英和耿直也说:“是的,千万不要远送,送到门口就好了!”

乔氏想一想,说:“后半夜就起风了呢。也好,就听你们的吧!”

随后吩咐东伢子:“你记着把干粮袋子和酱菜放到车上啊!切好的酱牛肉我已经放到袋子里啦!”

东伢子说:“姆妈放心,我记着呢,已经放在过厅口上了!”

耿英说:“娘娘,您怎么又准备了这些啊!”

乔氏说:“你们姐夫早上刚买的。已经买了,带上吧,万一过年了客栈里人少没有现成的吃食,临时对付对付总归不是坏事儿呢!”

看小青准备给小东伢穿外套,围巾帽子的放在一边,乔氏说:“外面风大,不要让娃儿出来送了,就在屋子里和舅爷姨姨道个别吧!”

东伢子也说:“就是,不要带他出去了,就在屋子里道个别吧!”

耿正过来抱起小东伢,在他胖乎乎的脸蛋上认真地亲了一下,亲切地说:“小东伢,做个好伢子,快快长大啊!”

小东伢紧紧地搂住耿正的脖子,在他脸颊上回亲一口,甜甜地说:“大舅爷,小东伢不想让你、二舅爷和姨姨走!”

耿正眼睛有些潮湿,将小东伢递给站在旁边的耿英,双手按在小青的肩上,真诚地说:“我们三个有多么好的姐夫和外甥子啊!姐姐你好福气!祝你们美满幸福,儿孙满堂!”

小青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转儿,但始终没有流出来。此刻,见耿正专门过来和她道别了,就含着眼泪努力地笑了笑,轻轻地说:“正兄弟,替我向秀儿妹妹带个好!也祝你们美满幸福!”

耿正点点头说:“唔,一定带到!还有,秀儿肯定非常喜欢姐姐绣的大槐树,我们会一辈子将她挂在屋子正面的墙上!”

小青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耿正拿开双手,转身对东伢子说:“姐夫,我们套车去!”

车套好了。

耿直提起软皮箱,耿英搀扶着乔氏走出西屋。

耿正和东伢子将大骡车顺顺当当地赶出院门,停在路边上。

耿英扶着乔氏快到院门了,回头望望,小青拉着小东伢还站在过厅口上。

耿英摆摆手说:“姐,外面风大,快带小东伢进屋里去吧!”

耿直也招招手说:“姐,小东伢,再见!”

小东伢带着哭声喊:“二舅爷,姨姨,再见!”

耿英先招招手说:“小东伢,再见!”

再摆摆手喊:“姐,外面风大,你快带小东伢进屋里去吧!”

出了院门儿,呼呼的西北风刮得更凶了。寒冷的街面上连一个行人也没有。

乔氏说:“这天儿可真够冷的,你们都多带衣服了吗?要不,你们姐夫回去拿几件吧,你们凑乎着穿穿!”

耿英说:“不碍事,我们都带着厚外套呢,需要的时候就穿了!”

乔氏又说:“你们不是说都穿了孝服吗?快把这篷布揭了,你们拿出孝服来都套上吧,多穿一层也可以隔点儿风呢!”

耿正担心娘娘看了“灵车”又要伤心,就说:“我们出了镇再揭开吧!”

乔氏明白耿正的想法,镇定地说:“没有事儿的,现在就揭了吧,英丫头也好坐到车里边,你们兄弟俩也好坐车走。”

看兄妹三人还在犹豫着,乔氏又说:“揭开吧,我和你们姐夫就在车后望着你们走!”

于是,耿正和耿英动手解开篷布的四个角,发现车里已经放了烧饼酱菜袋子,耿直把手里提着的皮箱也放进去。兄妹三人一起将篷布揭了折叠起来放回车内,又将各自的孝服拿出来套上。耿正略略迟疑一下,还是把招魂幡也拿出来并牢牢地插在车棚的左前侧。

抬头看看,白家高大的院门前,东伢子搀扶着乔氏呆呆地站立着。

耿正兄妹三人身着孝服,整整齐齐地前走几步,含泪向慈母般的乔氏行跪拜礼:

“我们走了,娘娘保重!”

“娘娘保重!”

“娘娘保重!”

乔氏强忍着眼泪,由东伢子搀扶着,将兄妹三人一一扶起来,颤声儿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啊!快起来,起来走吧!娘娘和你们姐夫不远送了……”

东伢子也说:“走吧,或许能赶上头班渡船!”

“姐夫保重!”

东伢子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一抓耿正和耿直的肩膀,再对耿英点点头,轻轻地说:“走吧,一路顺利!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嗬儿”大白骡仰头长啸一声,载着耿正兄妹三人往渡江码头飞奔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