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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贞洁染血(小姐篇14)

方才结下姻缘便失去丈夫的女子往往被视为不祥,这姑娘以后的命途恐怕不会好过…

三夫人也在一旁哭,她格外心疼这可怜的姑娘,想走过去安慰,可我分明看到身边围着的几个男子眼含异光,那是这姑娘的家人。

姑娘没有哭,神情是那样镇定自若,可是在镇定之中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坦然,就好像三少爷在最后一瞬眼中逐渐平静下的光芒。

心忽然开始剧烈的颤动,我有些猜到这姑娘将要做出什么事。

“救还是不救?”

我抬起头,看到三夫人在不远处,便悄悄挪过去,趁着旁边没人小声和她咬耳朵。

我的心里也在摇摆,不知道要不要通过救这小姑娘来获得一位新的盟友,但这姑娘不过一个人也没什么本事,事实上不会对女子联盟起到太大的作用,救了她反倒会让她的家人对我们心怀愤恨,甚至使得两家人之间结怨,不利于我们在苏家提升位置。

可这小姑娘是个无辜的人,我就真的这样眼睁睁看着她走向绝路?

我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三夫人,等待她做个决断,过了良久,我看到她只是摇了摇头。

我轻轻闭上眼,不愿意再看之后的结局。这个平凡的生命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无足轻重,虽然我想要出手相助,但终究不能因为一时的仁慈让大业陷入麻烦。

果然,不过片刻场面就开始混乱,这姑娘忽然跪在地上哭,声音响彻云霄,格外嘹亮,她一边哭一边唱,唱的全都是自己命苦。

这些哭喊时的腔调每位姑娘从小就会和自己的母亲学得,女人们总是会在丈夫的葬礼或者其他特别的时刻将自己对于命运的悲叹加进哭喊中,这对于女人而言是唯一可以发泄的机会,对于那些旁观的男人,虽然觉得厌烦,但总算是个不能破坏的礼节,他们烦恼又自得,终究乐在其中。

第一次听这样女人嚎啕的唱调时我觉得格外恐惧,那原本嘹亮的声音在哭喊之下逐渐变得沙哑,直至细若游丝甚至无法分辨具体的内容,到了最后,也只剩下哭叫的旋律却连声响都无法真切听得。

可或许是听的次数太多,有时我听着听着竟然有些想笑。人痛苦到绝处很难发出声音,更难以将痛苦唱成一首歌,这与其说是抒发内心的感情,不如说是没有办法的渲泄,渲泄给渴望看戏的看客。

我不知道这姑娘哭了多久,只知道她哭的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儿一样,眼泪流淌在地上变成了溪流,她哭的跪在地上连膝盖都磕破了,却毫不在意。

身旁的女人扑上去陪着哭,那些男人们离得很远,我甚至见到一个男人用手捏着鼻子,另一只手在扇风。还有一个男人用手掩着面,因为他在笑。

“真是晦气,哭的声音这样大,吵得我耳朵都疼!”

那男子笑的前仰后合,但又不愿让别人看出,实在憋的难受。

他身旁的男子也点头附和,同样用手扇着风:“哎呦呵,不过这小寡妇声音不小,比前些天那个大点。就是希望她往上撞的时候也撞的有点力道,别像那个一样假装寻死觅,结果最后屁事也无!”

这些戏明明是他们编纂的,但到了最后觉得无用的人也是他们,他们用脏水泼到别人身上又嫌别人脏,还真是贼喊捉贼,实在可笑。

这小姑娘真的听不到也不明白吗?绝对不可能。那些人的声音不小,就在她身边,我都听的一清二楚,更何况她自己。

她的兄弟虽然一言未发,但我分明看到他们咬着牙,恶狠狠的望着她的背影。那些人的脸上是充满着悲哀的神情,但眼中的光芒却是那样狠毒那样充满着野心和算计。

一个姑娘,特别是这种刚过门的姑娘以死殉夫可以为家人争得无上的荣光,不但可以获得烈女的牌匾、载入地方志,还可以为家里的男丁免除赋税徭役。若是殉葬的方式过于惨烈令人心惊胆寒,则有更多的可能被地方官员所发现并且呈报于圣上,最终成为得到官府认证的烈女,获得一座贞洁牌坊,“流芳百世”。

那些人家表面盼望女儿有个好依傍,但又有多少人更希望女儿可以成为贞洁烈女为家中的男丁换来好前程?

有很多人家见着女婿活蹦乱跳甚至觉得着急,想着法子让人家消失只为让女儿有机会以头撞墙,又或者即便不去自寻绝路也终身不嫁保全所谓的贞洁。

三少爷的死对于这姑娘来说是人生的末途,但对于她的兄弟来说却是难得的机缘,呵,即便如此他们还说女人没有用,可他们就连女人的最后的价值都要榨的一干二净,赚的盆满钵满,为什么还嫌不够?

人的贪婪,果然无法用任何文字来形容。多少人觉得自己比禽兽不知高到哪里,但细细一想,甚至连禽兽都不如。多数禽兽为了种群的繁衍愿意牺牲自身,更不愿意杀戮自己的同伴,可是人呢?又有多少人可以做到呢?

很多时候不是禽兽不如,而是多数人都比不上禽兽。

那么我自己呢?

就眼睁睁的看着这姑娘走向绝路,这真的是我心里的公正?

为了所谓的大业,我又将眼睁睁看着多少女子在我面前倒下,我又是否会像那些男人一样佯装名正言顺的说自己这样做都是因为权衡利弊都是因为胸怀天下?

什么是天下?天下从来不是模糊的名字,而是由一个又一个人组成,连具体的人都无法保护,又何能保护天下,何能好意思说天下人都是我的亲人?

可我还是无法挪动一步,我知道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毁了其她人的努力,我只有闭上眼,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

果然,在那些人准备将三少爷带走的时候,我听到这姑娘发出了一声悲怆的哀嚎。

我被这哀嚎惊得睁开眼,我看到她披头散发,苍白的脸上却流露出一丝微红,那是人的生命留下的最后一点点痕迹。

她眼中的迟疑一闪而过,随即用尽全力像那带着血的墙壁拔足狂奔。这双小脚好像已经拦不住她喷涌欲出的生命的力量,她向着这面墙奔跑、奔跑,最终…

我看到一个人向她扑去,那是二夫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步伐是这样敏捷,也没有见过她的神情是这般坚定,她伸出手,直直的伸向可怜的姑娘,那双手已经离她很近很近,近到只要咫尺就可以…

二夫人的眼中闪烁着坚定而充满希望的光芒,在这一刻,她无限的接近救赎的可能,可是,就在首先要抵达那颤抖的肩膀时,一双脚蓦然伸出将她绊倒在地。

就在这一刻,可怜的新娘子,这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大千世界的姑娘,径直撞在墙上。

这声音依然那样嘹亮,就好像她的哀唱,久久的回到在天空之下。

太阳落山了,晚霞的余晖照着整片小院,照着每一个人看不清的面容。

在西山落日的余温中,可怜的姑娘缓缓倒下,温柔的血将她包裹,和之前已经暗沉的血迹混在一起辨不清颜色。

在最后一刻,她的神情不再恐惧,反而透露着决绝和欣然。

那微笑的唇角颤动,我想起她最后的喃喃自语:“我也会有一座牌坊,一座好大好大的牌坊…所有人都会记住我的名字,我是有贞洁的女人,我是有贞洁的女人…”

在说到贞洁两个字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和绝望,她就如同飞蛾扑火一般祈求这这两个字,和她完全没有任何关系、对她完全没有好处的两个字,可她宁肯失去一切,宁肯为他人做嫁衣都要守住这两个字。

这一切不是为了别人,只是因为这两个字是她一生中唯一靠近希望的机会,是她在历史中唯一留下一点痕迹的仅有的梦想的实现!

这一生一世她永远都在大雾茫茫中孤单行走,她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不知自己将要去何处,她只知道她想要在临走前转过身,哪怕面对历史,面对历史的滚滚长河留下瞬息的记忆,也可以抵过千万年的寒冷。

她太苦了,太苦了,苦到从小到大从来都是别人的附庸,苦到就算用尽全力也不过只能留下墓碑上某某氏的名字,她的人生在浩瀚的史册中是如此渺小,你要想到不配留下哪怕一个孤单的背影。

历史的洪流滚滚而过,多少人只记得王侯将相,却忘记了那数不胜数的留不下名字的平凡的人。她们的喜怒哀乐集结在一起就是她们全部的人生,可对于古往今来的其他人,这终究无足轻重,就连闲来谈资都算不上。

只有牌坊,吃人的牌坊,吃了她们却吐出了那一点点可怜的骨头,埋在了为人所知的地方,虽然她们终其一生还是被牌坊压倒,压倒在娘家和夫家的双重贪欲之下,但总算是获得了一瞬喘息的机会,那一点点唯一人生价值实现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