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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拾捌』消与存难言心自缚

待其余众人全部退下,殿内侍立的宫女们缓缓合上偏殿槅扇。

大抵明白楚皇要见她,楚令昭微微叹息,走到屏风一畔,白腻的指尖扶着屏风侧边稍稍探了张小脸,清绝秾艳的容颜之上眉眼弯弯,轻轻软软来了句:“陛下福泽无边,圣明无双!”

楚皇哂然,直言点明少女心迹:“让你这小丫头收十万私兵,结果收了十万死讯,还好意思当着内阁狡辩,你倒是真不怕朕割了你的耳朵。”

男人今日着暗红玄纹箭袖长袍,青丝高束垂在身后,此刻单手支颐倚在大椅上,即便仅是淡淡一笑,却仍艳绝耀眼得仿佛要将满宫绮绣逼得失色。

这般美貌的人偏偏还降身于帝位,真真是上苍偏爱。

楚令昭暗自喟叹,嘴上却继续甜言蜜语不断:“陛下胸襟宽广、心怀天下,才不会跟我计较呢,对罢?”

楚皇这关未必能轻易蒙混过去,少女因利制权能屈能伸,要说称赞歌颂的话能说上整整一日,总之是打定了主意要保护好自己的耳朵。

男人微微勾唇,并无意与她计较,“伏袭秦军一计妥善完成,俘虏数量足以参与开凿运河,此事你办的不错。”

他抬了抬手,示意她坐下。

听到说起正事,楚令昭绕出屏风,在男人下首的次座上坐了,正色道:“令昭不过完成先前约定罢了。”

关于约定,楚皇神色平静,直接道:“朕曾允诺会给楚家于华序之时同等尊荣,你想要什么?尽可提出。”

楚令昭顿了下,目光微敛。

楚家旁脉在大楚不同地域已然稳定下来,家族主脉各分支曾在华序朝堂为官之辈,在伏袭秦军计划成功完成的消息传回望帝后,于她归来的途中便已直接进入官场。而家族年轻子弟,则按部就班地准备两年后的大楚春闱。

如今这个来自华序皇都的顶级世家,于望帝城能抵达的兴盛高度,关键便在身为家主的少女身上,这亦是她从丞相病重起就一直肩负的责任。

槅扇将廊下雨水的轻寒湿意阻挡在殿外,屏风内静谧舒和。

落地的雪瓷瓶中,斜插着一支精心修剪过的金瓣牡丹,姿态凛冽、华丽雍容,虽然花期于此时过早,可在楚皇的授意下,花匠仍然倾力使它提前绽放。

正如同这支盛绽于上泽皇宫的牡丹,因顺遂宫殿主人的心意,才得以被培植着在不属于它的时节骄矜生长。而楚家若想在这个尚还陌生的国度尽展风华,必然也要依从大楚帝王的意志行事。

现下,男人看似是在询问她的想法,但楚令昭却十分清楚,这个回答关键的并非是她想要什么,而是楚皇想要她做什么。

楚皇不明说,楚令昭又一向猜不透这个男人的心思,思索良久,她终究还是选择直言:

“臣女效忠于吾皇,行人臣分内之事,想要何物无足轻重,陛下心系大楚山河百姓,所命之处,臣女亦必奉旨向前。”

单听话语像极了阿谀谄上之辞,只是经少女漠然和缓的语调一浸而出,竟还真有了那么几许'苟利社稷,死生以之'的无私忠臣意味。

楚皇懒懒横了少女一眼,“华序丞相内在正气凛然的性子没见你学到半点,外层持重腐朽的措辞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楚令昭眼尾微抬,言谈间仍是正经万分:“叔父他……”

她刚刚说了几个字,想起楚皇是知晓丞相与自己的真正关系的,便只好改了口:

“舅父他一生嫉恶如仇,这点臣女自愧弗如。事关谋局博弈,任何太过极致的善与恶都将招致灾祸,臣女夙愿未了,难免怯懦惜命做不到极善。然而,方才所言的确全然出自本心,既已效忠大楚,便唯陛下之命是从。”

少女多少明白楚皇有命令给她,于是两次道出接旨之言。

男人对这些日日皆闻的冠冕堂皇辞藻略感乏味索然,见楚令昭心性通透,他唇畔溢出清淡笑声,话语却无半分玩笑意思:

“上四军直接听命大楚皇室,历来由四位王储分掌这四大军权。赤徽军本隶属于朱雀神宫,但由于朱雀之位久久空缺,赤徽军的军权流散至望帝城各勋爵之手,朕予你代掌朱雀神宫祭祀的祝史之权,重新收拢赤徽军。”

这次没有百里浔在,楚令昭猜不出这件事是否凶险,但毕竟自己刚刚才说过会唯命是从的话,现下无法推拒,便细致问道:“陛下此次可还有要求?”

楚皇眼眸睨向她,启唇仍是碎玉笑音,只是眸光扫过间却带起几分凌厉,“关乎赤徽军,不可在望帝城闹出任何血腥荒唐之事,朕要你堂堂正正地将军权收拢。”

男人话语威慑,不容少女有分毫置疑。

只是……以掌管祭祀的身份去勋爵手里收军权?祝史官位虽高,但说穿了并无实权,还要她堂堂正正地完成要求……

楚令昭垂了垂眸,想不通楚皇为何总要故意为难她。

每一任朱雀王储都是大楚最光辉夺目的存在,而那位殿下却在孩童时期就被处死,彻底销声匿迹蒙上了晦暗色彩,甚至连朱雀之名都成了忌讳之语,即便朱雀旗帜遍布大楚每一座城池,可却无人再敢提及念及。

男人身边的典雅沉香涌入鼻间,楚令昭坐在大椅上,闻着伽楠的甘凉气息,想起百里浔先前所言,内心不免难过悲感。

少女很难探究心头为何感到这般痛苦,权当是那位小殿下之事勾起了她对身世无踪的几息哀戚。

她应下旨意,起身行过退礼后向偏殿外行去,将将行至槅扇处时,突兀听到身后楚皇的淡淡言语:

“在其位,则谋其政,作为世家家主,便承担家族兴盛之任。令昭,朕很想知晓,若有朝一日你身居于更高的位置上,又是否能承担与之而来的使命?”

这是男人第一次唤她的名字,虽未加姓氏,但却并无多少亲昵之感,反而更像是在刻意剥离世家之姓,仅仅是……唤她自己。

楚令昭回眸,与玄色屏风相隔,并不能看到殿内沉烟缭绕中风姿倾世的帝王。

她不知男人问题的用意,只是无端想起幼时于华序宫中见到的他腰间那枚明晃晃的鹤羽金环,长久的沉默后,她认真屈膝施过万福礼,轻轻转身离开。

老太监瞧着,胸中感到些许不忍,走到男人身边低劝道:“陛下何必如此为难小殿下呢?”

楚皇瞳眸微滞,眼底泛出丝缕怜惜,很快便又如涟漪般消失不见。

“……朕不愿,再'杀'她一次。”

宫苑内疾风卷起骤雨,牵扯开满殿低迷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