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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壹零』荔枝果掺话秽乱耻

通禀的宦官们将槅扇掩上离开后,侍立于内殿的宫女捡起散落满地的竹简,重新呈回帐幔内的小案上。

“大人可是累乏到了?还是明日再处理祭事罢。”宫女们将小案上的一卷卷批注整理整齐,柔声细语道。

一缕绑缚帷幔的丝绦坠在半月雕床畔,床畔的桌案上,摞积着小山似的纪事竹简,旁侧是各地监天官递来的祭事公文,正亟待批阅后送出。

紧挨着桌案的稍矮些的书几上面,则堆放着楚家主脉与地方旁脉的动向决议请示。虽有听袖浮白帮忙筛选处理掉一部分,可还是有不少汇报卷宗需要少女亲自过目。

楚令昭垂眸扫过层叠如山的公文,积压的祭祀政务太多,念着自己今夜势必无暇成眠,她疲倦地挥了挥手。

“罢了,还是替我更衣罢,将这些挪到追燏殿内处理,在寝殿总容易困倦,决断恐有偏差。”

“大人待自己太严苛了。”宫女们低叹。

月至中天,繁星闪烁着与宫中灯烛明珠遥映,距离入夏还有些时日,间歇的雨水将将挽留住暮春仅剩的清凉。

朱雀神宫,追燏殿内值守的宫侍已然更替过两班,送进殿内的热茶也分毫未动地凉透,被换下一盏又一盏。

殿内神像前,楚令昭垂首案前手执朱笔,堆放在侧的卷宗简册较傍晚时已少了大半,少女落笔字迹风骨凛冽,处理公文的姿态愈发娴熟。

她虽极少道出累乏之语,但宫侍们在一旁望着她这样忙碌不止,却分外担忧他们这位祝史大人也像十几年前那位一般,被累白了头发。

宫侍们忧心忡忡之余,负责通传的甘醴带着一众宦官来报,“小姐,侍兵郎于宫外求见。”

“侍兵郎……”楚令昭将朱笔停置在笔山上,兀然听到这个官名,神色微怔。

三国官制本就各有异同,大楚中央集权后,官制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配合着传统承继惯例,权力机关的职能都有更加明确的划分。

上泽地处权力核心,帝王掌控主要决断权外,内阁参与皇宫的议事与核对进呈。皇宫之外,四大神宫各自执掌上四军的同时,亦各自分流皇宫政务,各具职权。

这一代,青龙神宫司审、白虎神宫司刑、朱雀神宫司祭、玄武神宫司工。若相权衡,其中当是青龙与白虎权力较重。

刑审本一体,但因朱雀王储缺失,楚皇便将刑、审分离,以平衡之术引青龙白虎分庭抗礼,稳定上泽承继势力。

再向下着眼于朝堂与城邑,便细分为五署:户署、兵署、学署、吏署、柬署。

分别掌管:户籍赋税国库田地、选授军队统编兵马、科举大试选贤举能、官员职别考绩升降、监督君臣进谏弹劾。

五署是类似于六部般的存在,只是由于中央集权,部分权力归于皇室四宫,例如:审理、刑狱、祭礼、工事。

五署各自有一高官掌管,官名为大宰,分称户宰、兵宰、学宰、吏宰、柬宰,其下各有两名侍郎,相当于副宰。

现下前来神宫的这位侍兵郎,便是来自五署之一的兵署。

兵署是最为麻烦的地方,因为其内势力分据交错,分掌下十七军的左右两位都督以及手下六位提督,官位虽不比兵署内的最高职位兵宰大,但却是实际把控军队的官员。兵宰想要统率这些武官,几乎难如登天。

但如今的这位兵宰,却能成功掌控管理好兵署诸官,可见其手段能力了得。

今夜,兵宰派了手下的副宰侍兵郎来神宫拜访,目的是什么,少女多少能料到几分,只是,他们会如何开口?

楚令昭收敛了思索,摇头作叹:“果真因果循环,报应不迟。昨日才夜半拜访虞姬,今日便轮到自己被他人夜半来访。”

“小姐若不想见,奴才这就去推拒了他。”甘醴正色道。

“不。”楚令昭眸中掠过暗影,“去最高处的殿台设下案席,请侍兵郎前去落座。”

甘醴应下,带人去办了。

夜逝时移,少女来到殿台处时,已然时至四更末尾。

楚令昭缓步踏上台阶,视线打量过坐在临栏长案一侧的男子。那男子身着兵署官服,两鬓处蓄着卷曲的鬓发,垂在耳前随风而动。

男子手持一本奏折,应是准备晨时上朝时亲呈于楚皇,正在仔细检查措辞。

听到步履声,他抬头,眼中带起恰到好处的惊喜,似乎对楚令昭的姗姗来迟毫不介意。

“耳闻祝史大人声名事迹已久,如今得见尊面,真乃卓然天上风姿,不似我等凡俗模样。”

楚令昭在他对面坐下,示意宫侍上前斟酒,不紧不慢地同他寒喧:“侍兵郎过誉,来迟这许久,是本官怠慢了。”

男子拿起酒杯含笑敬上,“能一窥朱雀神宫夜景,是下官借了大人之光。”

几轮推杯换盏,男子连连称赞少女,极尽蜜语美言,楚令昭听烦了男子的油腔吹捧,见他尚有无休无止之势,便只好开口中断了这新一轮甜言。

“望帝城上下邑三境各有明令,上泽夜间二更后便禁止外官入境,直至卯时上朝前半个时辰方允进入。侍兵郎违逆境规夜半来访,难道无惧柬署弹劾?”

男子一掸衣袍,笑容不改,“下官虽无弹劾之权,然亦有要参一本的对象,只是这奏本下官以为亲呈陛下更为合适,不便经内阁之手,这才冒着被柬署弹劾的风险,违规提早进入上泽。”

“侍兵郎这'提早',提得也太早了些,甚至都提到朱雀神宫来了。”楚令昭迎着他话中深意,拈起枚熟透了的红粉荔枝剥开。

楚皇虽总故意为难少女,但却没在外物上苛待了她,四宫内提供的荔枝都是从千里外快马加鞭送来的尖儿,入口雪净清甜,少女被公文折磨了许久的心情总算好转了些,对眼前的男子便也有了耐性。

此刻,这位侍兵郎见时机已到,便直言大书目的:“下官此来朱雀神宫,只因这晨时将呈的奏本正是要参祝史。”

楚令昭挑眉凝向他,“可否讲讲本官做了多少大逆不道败坏官威之事,竟劳累侍兵郎宁可违逆境规,也要提前一夜来上泽等着亲自向陛下参奏?”

听谈话按预想的方向发展,男子便将手中奏本递向对面,“大人自行阅览。”

楚令昭拿过奏本展开,内里大斥她这位祝史身为高官结党营私、勾连门阀,夜间离宫、私德不修,流连烟柳、秽乱望帝……”

罪状条条陈列,满篇痛心疾首。

相比较她在华序坑杀术士时那些大臣们的参本,眼前这侍兵郎的奏本言辞犀利有过之而无不及。

楚令昭欣赏的有滋有味,复而态度谦虚地向他请教:“前四个词倒还有些影儿,只是这'流连烟柳、秽乱望帝',却又不知从何谈起?”

见这位祝史对自己的罪行毫无所觉,男子捶胸顿足悼心蹙额,“大楚早已明令不许百官狎妓养倡,大人却将面首们豢养在楚家名下的园林,近来日日来往于上下泽,俨然是将那座园林当成了烟柳消遣之地,如此污浊秽乱之事,竟也会发生在我大楚望帝城,下官实难忍受!”

面首这事儿还真没冤枉了她,只是……

楚令昭极力压抑住想要去捶百里浔的冲动,原只是做个顺水人情才帮他将面首们养在园林中,结果反倒给自己落了个风流名儿。

她声势弱了些,捡了处字眼试着驳回一二:“哪里有日日来往上下泽,也就昨夜去了趟……”

还是去拜访虞姬的。

但她心觉同虞姬斗殴一事传出去更难听,思索了片刻,没有说下去。

侍兵郎将她的沉默当作是对罪状的无可辩驳,内心满意,想着是时候抛出此行的最终目的,于是带着庄重的口吻道:

“昨日夜间离宫,今日夜间会客,如此明目张胆的存疑行径,想来早已落入各方探子眼中,将大人列为着重监视的对象。再算上这本奏折的条条目目罪行,便是十位舌灿莲花的诡辩之士也难令大人脱身保住官位!”

他一停顿,大度地将甜枣道出:“然而,这些奏折上的秘事只有我兵署完整知晓,兵宰大人的意思呢……是愿帮祝史大人压下此事。”

绕了一大圈,原来是要威胁她。

楚令昭剥荔枝的动作不停,懒懒问道:“条件是什么?”

看她上道儿,男子微微弯眉,“条件是,祝史大人所控的朱雀神宫以及楚氏一族的势力,都与我兵署结交,日后消息互通、利益共享,兵宰大人也愿助力大人收拢赤徽军军权,完成陛下旨意。”

“听起来,的确对本官分外有利,既能保住官位,还可解决赤徽军的麻烦事。”楚令昭轻笑着附和。

侍兵郎敢跑来她面前威胁她,是受了背后的兵署高官,也就是那位兵宰大人的明确示意。

呵,真怪不得那位兵宰能掌控住悍将云集的兵署,大抵也是如现在一般拿捏住了那些都督、提督们的脏事儿错处,这样的人才,他当什么兵宰,应当挥刀自宫去建个东厂西厂督察百官才是……

男子正要满意地敲下约定之时,却听少女又开口道:“侍兵郎莫急,你讲完了你的'然而',本官这里还有个'然而'。”

男子一愣,“还有什么?”

楚令昭神色含愁,言谈喜怒皆非:“然而,本官生来就爱纵情玩乐,被人威胁便只好鱼死网破,不如请大人尽情在朝堂上施展手段,若本官输了,丢官殒命万般也罢。但若是本官地位不倒……”

她眼底冷厉一闪而逝,面容似神似妖。

男子微怵,念及自己是秉着兵宰授意而来,还拿捏着楚令昭的把柄,他复又强迫自己平静下来,“青龙王储司审,尚且被柬署官员弹劾有所忌惮,大人就当真不惧怕丢官罢职?若与兵署合作,拿到了赤徽军军权还能使权势更进一步,大人就莫非不动……”

“好没意思,同样的话还要重复几遍?”

楚令昭淡声打断他,瞥了眼殿台一角的流沙时漏,“到今晨已是第三日……也是时候了。”

她唇角勾起丝谑弄笑意,盯向男人的眼眸中颇具几抹玩世不恭的色彩,“望帝的四大神宫与皇宫宫城同座落于上泽,不如侍兵郎猜猜,今晨,是你参本官的奏折先递进中央皇宫,还是赤徽军的军权先收拢于朱雀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