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阔,本应置身旷野,抛却凡尘俗事,求一身自在,然忘却二字,谈何容易。
怨恨,来自她的不甘,不甘的源头便是这处宅邸。
说来可笑,小时候,她一直以为自己过得非常幸福。是什么时候,那些在她眼中温和慈祥的大人开始露出狰狞可怖的面孔?
很清楚的一段记忆。
八岁前,她是生活在旁人赞誉中的孩子,她也乐于呈现。八岁后,她曾为之骄傲的天赋成为她一辈子避之不及的恶梦,只一想起便会厌恶,恨不能立刻摧毁。
她曾经确实如此做过,可有人阻止了她,不止于此,还救了她。
秋菊繁茂,一簇簇点缀着萧瑟暗沉的世景。
云蔚盘膝,素手烹茶,袅袅升起的白雾模糊她的容色,缥缈朦胧,仙姝如是。
兰萄一眼惊艳于三娘子惊艳的眉眼、有度的行止,那一身不流于世俗的气质让她的目光扫及自身,她第一次对云泥之别有深刻的感受。
宝玉亮眼,尘埃何及。
婢女回神,藏起粗糙的双手,说:“三娘子,瑧夫人请您过去一叙。”
“瑧夫人...”
云蔚轻笑,意味不明,随后她懒洋洋道:“我这就去!”
女子慢悠悠地起身,兰萄连忙过去搀扶,云蔚回避她的手,挥手让她退下。
云蔚缓步慢移。其实她早想单独与生身母亲一聚,可又不想上赶着让那女人觉得她有多重要。
报复,自然要慢慢来,最好让他们抓心挠肺,惶惶终日。
半个时辰后,云蔚才慢悠悠来到瑧夫人的院落,微微对她点头算是见礼。
瑧夫人等了许久,早已耐心用尽,如今见云蔚如此,自是生气,冷声质问道:“云蔚,这就是你面见母亲的礼节?”
云蔚神色不变,一步步逼近高高在上的瑧夫人,说:“瑧夫人,你忘了吗?你的女儿早已经被你扔在了乱葬岗。”
她发出幽幽的声音,悲凉又绝望。
“那夜好黑,风好冷,她好痛啊!”
抬眸的一瞬间,女子直视瑧夫人的双眸,说:“我的母亲,在她将我视为博弈的筹码时,我就已经不欠她了。”
小时候不明白她为何被抛弃,可在俗世中流离颠沛,她逐渐明白,可明白不代表不计较。
她知道他们痛苦她不见得有多快活,可放任他们生活富足安康,她一定不愉快。
瑧夫人脸上的肉颤动着,捏起拳头控制她的恐惧,待双腿不再发抖,她控制着脸上的肌肉,露出冷淡失望的神情。
她想要再次掌控她,可云蔚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乖巧纯真,眷念母亲怀抱的女童。
“阿蔚,你怎么这么说?我耗尽心力教导你,你出事了,难道我的心就不疼吗?”瑧夫人露出痛意。
“疼?”云蔚好似听到一个笑话,已经完全不认得疼字。
“你的疼就是将你的女儿送上旁人的床榻,你的疼就是卸磨杀驴,趁我重病将我抛去乱葬岗,任我自生自灭。以前,我从不曾怀疑你对我的用心,可如今想来,你的那些用心有多少是为我。为人妾室,优秀的女儿可以为你带来荣耀,荣耀带来恩宠,当有一日,我变成你的污点时,你便毫不犹豫就将我舍弃。”
“阿姆,我说得可对?”所以,不需要伪装,你可以说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不要说着冠冕堂皇的话来恶心我。
瑧夫人沉默,她抬眸,“我能怎么办?那时老爷出事,对方指明要你,你也是同意的。既然送你出去不过早晚,我当然要争取利益最大化。至于将你送去乱葬岗,不过是我不想再见你。”说到此处,女人浅露出她藏在眼底的厌恶与鄙夷。
虽然早已明白,可云蔚的鼻腔还是涌起酸涩。
她没有她以为的刀枪不入,当直面最残忍的真相时,她的心还是会痛。
云蔚笑不出来,至少此刻,她想弑母。
“如果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少不更事的稚童,想以母亲的身份叫我停手,我不会。除此之外,我认为我们无话可说,女儿告辞。”
走出院子的那一刻,云蔚觉得心头一轻,她没有回头,继续往前。
曾经获得的温暖来自于恩赐,终是泡影,孤独才是永恒。
云蔚的眼里没有半分温度,冷得不似真人。
回到栖兰院,兰萄走出房间,正好撞见云蔚走进院子,她抑制着想观看女子容貌的欲望,低下头,恭敬行礼:“三娘子!”
“嗯!”女子冷淡回应,说完她走向院落中的蒲团,盘膝坐下,双手重叠,闭目开始冥想。
兰萄看着,只觉得三娘子如今这样比以往更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姝。
云夫人失去从容,脚步匆匆地闯进栖兰院,怒问:“云蔚,你究竟要做什么?”
听到声音,云蔚睁开眼睛。
“我不过是让夫人重温十年前发生的一切。”
云夫人屈膝跪下,乞求:“阿蔚,当年是我们对不起你...”
见她又准备自说自话,云蔚叫停,嘲讽道:“夫人不愧是夫人,还真是能屈能伸。”
“至于你说的对不起,我已经听腻了,还有你说的弥补,如果弥补只是来自你嘴里的”弥补”二字,我想我已经收到,可我并不打算原谅。”
云夫人心下一定,说:“只要老爷能安全回来,阿蔚,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听到这话,云蔚终于来了兴趣,她不掩饰她的野心与恶意,说:“我要父亲的全部家产,还有你的幼女。”
“注意,是亲生,我从不玩文字游戏。”
云夫不敢相信,以前善良墩和的云蔚怎会这般恶毒。
云蔚站起身,来到云夫人的身前,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拖起来同时开口。
“我知道你在派人调查我的过去,甚至让人悄悄去宿埕县告我的状。想置我死地,夫人,你未免将我想得太简单了些。”她话说得云淡风轻,似乎毫无重量。
“不要抱着侥幸,我的心远比你想象的更狠!”说完,云蔚毫不遮掩地出手,一掌击向云夫人的脑门。
云夫人只感到一阵风冲向她的眉心,她闭上双眼。
等她再次睁眼的时候,只见云蔚走回蒲团的背影。
“夫人,我等你的答案!”
云蔚盘腿坐下,闭眼前命兰萄送客。
今日一番试探,依旧没有摸清云蔚的底细,不过可以看出她是对当年那事耿耿于怀。
不意外,任何一个女人经那一遭都过不去,她能活下去可见心理承受能力极强。
既然奈何她不得,那如她所愿,终归是云府对她不起,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阿欢怎么办,让她跟她走,她还能活命吗?
云夫人暗自权衡,一时拿不定主意。
她扭头看了栖兰院一眼,目光一定,心中已有打算。
待云夫人踏出院子,云蔚睁开双眼。
不管云夫人作何选择,路的尽头都是必然的结局。
云蔚仰头,看天色尚早,于是命人收拾茶具,她打算去狱中见见她的父亲。
云家所酿的酒喝死了人,罪魁祸首可不得入狱。
数年来,她一直关注着禹口的一切,甚至禹口城形成如今的势力分布有她的一份助力。
没有任何阻拦,女子来到大狱的底层,在栅栏外见到了她依旧整洁的父亲。
一见到衣着光鲜的云蔚,云逸起身冲向她,质问:“是不是你!”
云蔚没有否认:“是我!”
“阿蔚,是阿耶亏欠了你,要杀要剐我都毫无怨言,可云家酒肆的百年声誉不能毁。”云逸情绪激动,双颊充血。
“今日我们不谈酒肆,也不谈感情。”云蔚抬眸,看向他,“当年你涕泗横流地请求我去给你说情,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过既然我已经答应断不会后悔,毕竟往事不可追。”
云蔚目光坚定,“阿耶,我恨你,可那点恨意并不足以让我杀你。”
“对那件事,我始终耿耿于怀,心有不甘,我不知道如何才能释怀,所以,我做了一个尝试。”
看云蔚话有未尽之意,云逸静心聆听。
“今日,母亲来找我,求我放了你,我提了两个条件,就是云家的全部家产以及带走云欢。”
云蔚好似并不知道她所提的要求有多让人纠结不舍,她目光纯粹,望着云逸。
“阿耶,云家家产是因我才得以归还。当年年幼的我可以救父亲,那云欢也一样可以。”
女子笑得温柔,说:“你说对不对?”
云逸只觉得心底生出寒意,慢慢遍及四肢百骸。
“魔鬼!你是魔鬼!”
云蔚笑了,双眸微弯,美艳十足。
“你说母亲会怎么办?我们来打个赌如何?”女子兴致盎然。
她手指撑着下巴,皱眉沉思,忽然她眸光一亮,阴阳怪气地说:“母亲与父亲感情深厚,她一定会救你的,就像当年一样。”
随后她摇头。
“不,不。云家女儿众多,阿蔚微不足道,还不是从她肚中出来的,自然可以舍弃,可云欢不同,她是嫡出,又是夫人的心尖尖,肯定舍不得呀!”
“那阿耶,你怎么办呀?”云蔚似乎有点苦恼。
女子苦恼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她目光一冷,说出本来目的。
“父亲,我总要你尝尝被人舍弃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