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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听老武官吩咐要立即离开商家堡,几名年轻武官都是一怔。

在他们眼中,既然在关键时刻出手救了镖局一行、维护了这商家堡的威严,不说敲点儿竹杠、讨要点儿好处,蹭顿美食佳肴、睡个保暖好觉……甚至稍稍领取一点辛苦费,那总不过分吧?

他们又不着急赶路,这么大晚上了,匆匆忙忙地离开商家堡,又要到哪里去歇脚?

老武官瞧出属下们的不情愿,冷笑着:“你们若要陪着这些尸体过夜,那请自便!”说完话竟不再理会这些年轻同僚,大步朝外,径直出了厅门而去。

何思豪等人瞅了瞅那满地尸骨、满厅伤员,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暗道:晦气,原来白老是害怕除了霉运?……人上了年纪,果然是比较迷信。

年轻武官们对视一下,也纷纷走出了商家堡。他们都是武人,见惯了生死,自觉这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但打秋风、蹭吃喝同讨好上司比较起来,显然是后者更为重要。

没人在意这些武官的来去。

商家老太怔怔望了自家院墙半晌,还刀入鞘,顺手把那紫金厚背八卦刀递还给儿子商宝震,一声长叹、一声长笑:“商剑鸣八卦刀出手,素不空回!哈哈哈……”那一句壮怀霸道的狠话,内里情绪却满是痛苦,便连整个瘦弱的身躯,也止不住颤栗着——

“若是先夫在世,十个荣彩也早给砍了!”

除却商家母子,整座前厅这时已只剩下胡斐和镖队的人,大伙儿看着商老太那凄楚模样,都沉默不语,不忍出声,亦不知如何安慰。接着,他们的目光便不由自主落到地面,那原本干净平整的地面,此刻早已遍布了血渍、砂石、机关绳索、断箭残刃……一片污秽狼藉。

地面上躺着些黑衣人,但更多还是镖队成员,他们有相当一部分死在箭矢之下。

遥远天际一道电芒闪过,光亮透进大厅来,映亮那些人平躺于地的身子,他们仍保持着生前最后一秒的模样,姿势歪斜着、脸庞扭曲着,含着震惊、愤怒、怨毒……他们身上的鲜血,已经淡淡地散入地面,浑同在其余污渍当中,分不清谁是谁的。

众人默默地收敛尸体、检点损失。马行空找到了杨镖头的尸身,抱起他尚有余温的身子,心头万分痛惜,泪水从那张饱经五十载风霜的老脸上滑落。戚镖头和杨镖头都是跟着他数十年的老伙伴,一起经历过无数生死艰险,没想到这一趟却先后赴难。

大伙儿都沉浸在悲痛氛围里。这一趟镖,几乎打散了、打垮了飞马镖局的全副架子。

夏季的雨来得突然、去得也快,此时远方仍有电闪雷鸣,而暴雨早就变作微雨,厅里厅外一片静谧,甚至能听到雨水一滴一滴从屋檐滑落、打在外边院坝青石砖上。

“如今已是深夜,众位又经历如此变故,若不嫌弃,便在商家堡安歇一晚吧。稍后我会安排后厨做一顿伙食……”于这静谧中,商老太突然叹了口气,柔声说道,说话间还专门扭头看了看胡斐,“这位胡少侠,也请务必留下歇一晚再走。”

胡斐点了点头。而镖局这边,徐铮见马行空尚且沉浸在忧伤中,主动代为做话事人,朝他们母子二人连连作揖:“我们来此避雨,没想到惹来盗匪,已经给贵庄添了许多麻烦……怎么好意思再叨扰?……”

“无妨,我商家堡不怕盗匪,更不怕多几张嘴吃饭!宝震,请老李他们帮着收拾一下。”商老太斩钉截铁,不再多言。一瞬之间她好像老了许多岁,重又伛偻着身子,自个儿慢慢地、蹒跚着脚步踱进内院里去。

商宝震连连点头应是。向周围镖局众人团团抱拳道:“招待不周。”也诚惶诚恐跟着老太进去了。

没一会儿,就有七八个男仆从那内院出来,帮着镖队众人收拾。大家这才发现这商家堡不愧武林门派,那些个佣仆竟然个个身怀武功,比起镖师们也不遑多让。而且他们显然也是见过场面的人,瞥见那一地尸首,竟都面不改色,只是麻利地搬运起东西。

有了商家堡仆人的帮助,清理速度一下子加快,前厅逐渐恢复干净整洁。马行空这才放下杨镖头,却教镖队众人先且暂停收拾、聚拢过来。

等到大伙儿到齐,马行空目光扫过,发现三十人的队伍只余下十人,又长长叹了口气:这一战真可谓惨烈至极。最后,他看了那厨子老陈一眼。

厨子老陈完全不会武艺,与两名趟子手一直躲在角落,靠着镖车和马匹的掩护,竟然侥幸逃得性命来。

他看着厨子老陈,镖队其余人可都眼巴巴望着他这位总镖头。这一次镖队蒙受损失巨大,镖局子的大伙儿都是手足无措,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都等着马总镖头指示。

马行空招呼众人,白告虽不算是镖局成员,也乖乖围拢过来。还有那胡斐,既然已经答允了在商家堡安歇一晚,便没有忙着离开,之前也帮着众人一起收拾整理,这时同样在旁边站着观望。

马行空又分别看了白告和胡斐一眼,见他们两人都是面目平淡镇静,自己似乎也吃了颗定心丸,朗声道:“哼,我倒要看看,清鞑子还有什么阴谋诡计!既然此间主人好心留我们在此歇息,那我们便歇一晚,明日再启程,继续出发!”

此次蒙难的人当中,有好几位都是看着马春花从小长大的叔伯辈,马春花也走过了许多趟镖,可从未遇到这种生离死别,早已哭成了泪人儿。这时她泪痕兀自挂在脸上,却忍不住出言,哽咽着问:“爹,我们还要走?……我们……”

徐铮也是说:“师父,这趟镖如此凶险,即便保费较高……”

马行空伸手拦住他们的话头,闭起双目,却突然沉声反问起来:“铮儿,春花,我平常教导你们,习武之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两个徒弟愣了片刻,异口同声答道:“习武之人,最重要的是行侠仗义。”

“好!什么是侠?”马行空又问。徐铮两人顿时张口结舌,背不下来了。他们本就是从小舞刀弄枪的,只勉强认得些字,“行侠仗义”几个字常常挂在嘴边,可从没想过什么是“侠”、什么是“义”。

他们沉默,沉默往往带来尴尬。于是是白告哈哈大笑一声,主动接过了话头:“这个我知道——其言必诺,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之生死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焉。是之为侠!”

话音刚落,徐铮和马春花还没反应,“啪啪”的声音已然清脆响起,胡斐鼓掌大赞:“兄弟,你这话说得太好啦!”

白告脸色顿滞、神情略囧,他干咳一声:“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这是汉朝司马迁的原话,写在《史记》里了的,可以说是司马太史公对侠义精神所做的简略概括。”

“哦……原来、原来如此。”胡斐顿觉自己孤陋寡闻,不禁脸色发烫。偷眼瞅一圈周围,才知道镖队众人或者才反应过来、或者至今没搞懂白告那文绉绉的话语究竟何意,全都静默着没出声……自然也没人注意他胡斐少侠。

确然也是如此。武夫本多目不识丁者,投身镖行的人或许能多认得几个字,但却很难有那闲工夫去认真读书。

此刻,徐铮便扭过头,压低声音问马春花:“那个司马迁是谁?为啥又叫太史公?”马春花没回答他,一双明媚的眼睛,却只牢牢钉在白告身上。

其实她不喜欢打打杀杀,很不喜欢。她出身镖局、生下来就注定要做个武人,却一直羡慕着那些大家闺秀的生活,抚琴品茗、读书赏花,那是多么闲适优雅的日子!

可她从未体验过那样的生活,反倒从十五岁以来,便要常常随着镖队外出,像今天这样,在刀光剑影里担惊受怕……只因她是“百胜神拳”马行空的女儿。

白告武艺高超、来历不凡,这一路以来众位镖头镖师都敬服他。在凤阳边郊山岭,他还救过她的性命……马春花内心是对白告有着些微好感的。可是,之前这一个多月时间积累下来的所有好感,都还不如今晚这几句文绉绉的发言,竟让她心口动了一动。

或许是今日这突如其来的生离死别,让马春花更想珍惜眼前一切。或许是她心底难受,迫切需要得到柔声相抚、细语倾诉,便把那少年口中文绉绉的话,也当作了宽慰。

马春花盯了片刻,忽觉不妥,便即低下了头去。这时候马行空的声音也响起来——

“不错,其言必诺、其行必果、已诺必诚!白少侠,这话虽然不是你所说,可你能背得出这些话来,足见你也是侠义中人!”马行空说话时连连点着头,跟胡斐一样,都对白告大是赞誉。

马总镖头当然也是不读书籍、不背文章的,即便知道司马迁是谁,也记不得他写了些什么。然而马行空将白告的话语细细一琢磨:他自个儿本来准备大费口舌表达的意思,全被太史公一句话就精炼概括了。

“侠”之一词,从文献记载而言,本就源起韩非子、太史公等人。江湖人所谓的侠义,数千年来,并未脱离太史公言下之范畴。

白告点点头,知道马总镖头说这些,只是为之后的结论做铺垫。

果然,下一刻,马行空话锋一转,说到眼前的局势来:“我所保的镖物举足轻重,不容半点闪失,因此我只能一路小心,甚至不惜编造谎言、混淆视听。若是大家要因此怪罪,马某人愿一肩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