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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家堡,花园曲径最幽深处的内源小屋。

白告在屋脚窗下一趴,便已经是一炷香时间过去。

这一炷香里,他藉由福康安和陈阁老之间的对谈,听闻了许多隐秘。这些隐秘,即便是他这位接受能力出众、神经颇为大条的穿越者,甫一听入耳,也感到大受震动。

谁能想到呢?满清朝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福康安福大帅,竟然是大明国三朝元老陈世倌的亲生儿子。他甚至还有一个叫做“陈家洛”的弟弟!

白告一时只觉颇为荒谬,可屋子里,在福康安跪伏施礼过后,那对亲生爷儿俩在马行空的见证之下,上演了一出父子相认的好戏,已经各自涕泪交零、抱头痛哭在一起。

他是终于明白过来,原来飞马镖局从始至终要保的,既不是镖银,或许也不是那对鸳鸯刀至宝,而是一个活人,是陈阁老本人!他们的目的,其实是借着父子相认,策反福康安!

古人对亲情血脉的看重异乎寻常,对所谓孝道的推崇更是到了近乎偏执的地步——

郭巨埋儿以奉母;丁兰刻木以事亲;东汉姜诗,只因妻子取水遇大风晚归,便怀疑她怠慢母亲、将她逐出家门,却受了千百年夸赞;西晋王祥,明明被继母多次恶言中伤、也失去了父亲的爱,一旦父亲继母生病想吃活鲤,却也要在天寒地冻时解衣卧冰,置自己的身体安康于不顾……

既然古人世代推崇这样的故事,在陈阁老、于万亭和红花会众人看来,只要亮出血脉亲情,福康安哪儿有不前来尽孝的道理?

想通这一点,白告再回忆起自从嘉兴同“武诸葛”徐天宏相遇以来的种种,只觉一路上的怪异诡诞,便都解释得通了。

为何红花会整整一十三名当家,个个在江湖上得享大名,手底下都有过硬的本事,却要向天地会、向朋友们求援借得高手?——那正是因为红花会诸位当家,连同各地舵主、香主之类,恐怕早已经上了清廷的重点关注名单。他们中的任何人与福康安相见,那都容易成为政敌攻讦福大帅的把柄,定然不太合适。

为何凤阳郊岭那一场战斗,汪铁鹗等率领的黑衣人其实手底留情、处处相让?或许他们的目的只是打探虚实,只为确认陈阁老是在哪一支镖队当中。至少北地扎根良久、老谋深算的鹰爪雁行门三兄弟,可能早已探知了某些内情,唯有新入伙的言家拳彭三春等人还蒙在鼓里……凤阳一役之后,他们再也未遇到拦路劫匪,这也便可以解释了。

为何马行空以关隘封闭为由,放着清廷掌控力较小、相对平稳安全的近道不走,非得选一条先向北行、再从山东转而向西的远路?为何他进了山东武定境内就连连催促,不惜顶着星辰、冒着大雨前进?——其实他正是要将队伍带到商家堡来,他们一定约定好了到这商家堡来汇合、见面!

商家堡是个好地方呀!

这座堡垒,地处山东,位于清廷管辖范围之内,但又是相对独立的江湖势力,并不隶属清廷官方。福康安不怕红花会众人起什么歹心,红花会倒也不怕福康安动什么手脚。

这座堡垒是八卦门商师弟所建,是王剑英、王剑杰弟兄随时可来拜访的故人居所。这座堡垒方圆数十里并无村舍,也是镖局子错过宿头、暂住歇脚的唯一选择……他们各自都有比较充分的理由,在这里偶然邂逅……

凭着血缘关系,策反身居清廷高位的福康安,正像是红花会众人的做事风格,正如他们在“历史”上曾经做过的那样。

而看样子,他们是已然成功了?

这么简单?!……可是,那游龙帮的荣彩又是怎么一回事?

此刻屋里福康安和陈阁老两人已经压低了音量小声说话,白告忍不住微微起身,将耳朵更往窗户纸上贴去。

却听这会儿陈阁老正在柔声询问福康安:“吾儿,我听不少江湖豪杰都说,你派遣众多侍卫广布英雄帖,要在来年春季举办一个劳什子‘天下掌门人大会’,不知个中情由为何?真的是你,要将普天下的英雄都齐聚到北·京城么?”

白告本来还在回想一路来的各种疑点、思虑红花会行动当中的种种利处弊端,忽然听到“天下掌门人大会”一词,不免心头咯噔一下,更是双耳直竖、聚精会神。

福康安坦然承认道:“不错!这大会的确是孩儿一手操办,天下英雄都道我是要为满清朝廷招揽功夫高手,又或者是设下了什么阴谋诡计要祸害中原武林……哼!他们不知内情,便有这些恶意揣测,那也不足为奇!”

接着,不等陈阁老再设问,他又详细解释道:“其实自从去年,于总舵主潜入回疆军营来见我,展示了一些证物、诉说了当年原委,我当时嘴上虽然不客气,心里实已信了六七分。”

听到这里白告心下又是诧异,原来早在一年多以前,福康安就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世,那时候清军还没展开新一轮南侵、鳌拜仍是整个大清几乎说一不二的主儿吧?

那么这一年多来,福康安经历清廷权争之变、从回疆前线调回京城、眼下又要接管南征军,也不知他见着多年来的同僚、部属,见着沙济富察氏的父母、亲朋……又会是怎样的心情?总之,他可真沉得住气!

小屋里,福康安的声音还在继续着:“那时我便在想,我乃汉室血脉,既已身居胡虏高位,总要设法为汉家做些什么才好——我大张旗鼓举办‘天下掌门人大会’,旁的人便是再多猜测,却总猜不到我这么做,是为了那小皇帝!”

“小皇帝?……康熙?!”陈阁老沉思良久,声音里明显底气不足。

“不错,康熙皇帝即位已久,但他年纪幼小,亲理政事也不过这两年的事情。天下人都以为他不过是个傀儡皇帝,其实这康熙小儿雄才大略、谋算深远,远超常人意料——我们都猜测到小皇帝会跟鳌拜有一场大冲突,却谁都没料到他会动手这么果决,擒贼擒王、釜底抽薪,赢得如此干净利落!鳌拜一死,那些个依附于他的大小人物自然树倒猢狲散。”

“剿灭鳌拜势力之后,小皇帝立即叫停南征、暂息兵火、整顿军队、利惠民生。他将我从回疆大老远地调回中原,名义上是专理南征事务,可交待的第一件事是要攻心为上,是要恢复整顿城市秩序、整肃军队风纪、减轻徭役苦役、安定百姓生计——大清从杭州城撤军已有将近一年,你们去走走看看,从徐州到凤阳、从扬州到嘉兴……这一年多以来,当地人可都渐渐觉得:鞑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残暴,在大清国的治下生活过得也还行,哪儿有思念故国之情?”

“鞑子里出了这么个有能耐的皇帝,那是谁都不想看到的!因此,我此番返京,立即就筹备了这场‘天下掌门人大会’,截至目前接受邀请函、答允赴京参会的大小各派掌门人,已经有接近三百家!可以想见,届时偌大的北·京城定然是武人齐聚、鱼龙混杂……”

“中原武林深恨满蒙两国的本就占据大多数,到时候,或许便有那么一两个想不开的借机生事、甚至于潜入皇宫行刺!——”

这一语顿住,小屋里暂时便没了声息。显然,无论是陈阁老还是马行空,都为福康安这一番话而深深感到震撼。

这福公子的目的,竟是行刺皇帝?!

别说屋中人了,便是在屋子外偷听的白告,何尝不是倒吸一口凉气。听着福康安一口一个“满清鞑子”“小皇帝”,他只觉心里涌起极大的违和感。

而福康安的话显然还没有说完,顿了顿,他突然叹了一口气:“可是,小皇帝生性小心谨慎、深居简出,这紫禁城里也是守备森严,即便真能汇聚天下英豪同举大业,我也是殊无把握。若是……若是……”

他似乎犹豫了好半晌,似乎接下来的话有些羞于启齿,但他终究还是说出来了的:“若是能够得以‘鸳鸯刀’那样的神兵,甚至能够给我小半年静心参悟其‘得之无敌于天下’的秘密,说不定就能有十足把握了。”

陈阁老并未答话。

一直沉默守在旁边的马行空,突然冷笑起来:“福公子,敝会既已经说好要将鸳鸯刀给你,那定然说到做到!鸳鸯刀咱们是随队带着了的,你不是已经确认过了吗?——可是,希望你也能遵守咱们之前的约定,你若想要拿到宝刀,先就要在这份信约上签字画押,再盖上你公爵府的大印。如此,才能证明你真心实意答允加入我红花会、共襄反清扶明的盛举!”

白告早已在窗户纸上开了一个小洞,这时候终于听他们说到关键,忍不住又将目光透过那小小洞口、看进屋里去。

原来在陈阁老和福康安身边还有张小方桌,桌面上如今铺展着几张纸页,像是厚实的牛皮纸。纸面上有些字迹,隔着太远瞧不清写着什么,但结合上下对白不难猜测:应当是些保证书、投名状之类的东西。

福康安也同一时间将视线往桌面上投去,看了看那几页纸张,却摇头道:“我……我没带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