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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〇章 燕子飞回时,又是春夏暖

第59章 第六〇章 燕子飞回时,又是春夏暖

数月之后,又是桃李盛开的季节。山谷间杜鹃啼叫,稻田中青蛙唱响,山村周遭春水溶溶,道路两旁枝叶飘新;山花烂漫,绿意遍野。暖春已到了。

欧阳沧浪的彭杨窦三徒自江都西侧的滁州启程,三人三骑,一路沿旱路而行,三月初一这日,行到了庐江郡霍山县(今AhhF市西南霍山县)中部的一个山村之中。此处有山有水,暮春之下,景色正是十分美好。此时,彭长燕年纪已满二十二,窦良年纪同彭长燕相当,杨在田二十三四,三人之中年纪最长。

这一行,三人心中十分快意,乃是得了师父欧阳沧浪的恩准,先取道九华山,陪同彭长燕探望父母,九华山出来后,便行走江湖,增长历练与见闻,最终回返江都,将江湖中的见闻报与师父欧阳沧浪。他三人年轻俊美,意气相投,于春夏美丽时节中,偕同一起,行走江湖,心中自然快意。此时三人已去过了九华山,正往要往信阳、南阳等地漫游而去。

午后未时,日头明亮。三人沿大道,出了村子,正往郊外缓行。马上信步时,望见亮闪闪的日光之下,乃是高山下的一带狭长地势,期间数百亩良田绵延二三里。良田之中又有一条蜿蜒曲折溪流,日光照耀之下,流水叮咚,熠熠生辉。

溪流两边的稻田多已犁灌,不少农人正在田间照料。温暖日光之下,农人们兴致颇好,如同田间呱呱乱叫的青蛙一般,亦敞开了嗓门,一面唱响山歌,一面随意劳作。地头田间,满是欣欣向荣之景。

彭长燕三人听得唧唧的几声叫响,看望间,见是几只欢快的燕子迎着春光,自西头那边的田陌间,御风疾飞而过,直往东头的村子奔去,显是衔取新泥,正要筑巢呢。燕子飞过一拨,又来一拨,暖春与日光之下,亦显得十分快意。当中唧唧唧的呼唤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暖风吹拂过时,溪流边和田间的柳枝和桑树,一下一下地晃动,焕射着日光,亦显得十分美丽。

彭长燕作为杨窦二人的小师姐,生得高挑美丽,又有杨窦二人追宠,心中难免骄傲得意。她披着日光,望着前路,对杨窦二人道:“日头晒,我口渴了,你二人仔细路两边,可有没有清水!”杨在田就着田间溪流道:“那下边不是好大一条溪流么!仍你再口渴,又怎能喝得干?”彭长燕道:“你没望见农人们正在那水边洗手洗脚么?那洗过泥巴的水,岂能乱喝!”杨在田又道:“这个好办,咱们正往上游行走,待过了这处,自然可以下去河水啦!”彭长燕道:“还是寻泉眼来的好!你不知道么,如今已经是夏初,许多毒蛇毒虫毒蛤蟆的,皆已苏醒了,它们正在水里洗澡吐唾沫呢!咱们乱喝溪里的水,喝得不好就要闹肚子啦!”

杨在田似争辩不过师姐,只得随口道:“罢罢罢!咱们寻一口凉泉去!”彭长燕欢快一笑,三人遂望前走马而去。行过数里,早出了人家和田野,望见道路旁有两匹红马,马的左侧有一条一二尺宽的小山路,山路上头咕噜咕噜地冒着一口清泉,距清泉尚有一二丈处,花草掩映间,两个着淡红衣衫的瞧着二十一二年纪的年轻女子,其中一个正搀扶另一个缓缓望路边草丛坐下,那给搀扶的一个还止不住地叫说“疼疼疼!”

杨窦二人眺望间,隐约瞧出二女子年少美丽,心中不禁欢喜。窦良脱口道:“那前头有人!”杨在田道:“是两位姑娘!瞧那行头和装扮,跟咱们颇为相似!”原来二少女的马匹上亦有包裹和宝剑,彭长燕三人亦是一人一包袱和一把宝剑,自然跟二少女类似。彭长燕心中不禁心奇,想她二人年少女子,又是女子,竟敢孤身行远路?若非武林中人,且有不少武艺,否则寻常人家,绝无如此胆量。彭长燕如此寻思,又心奇二人乃何门何派来?

片刻后,三人行近,二女子不由往路中望来。彭长燕望见,只觉得好生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杨在田望二人,欢喜道:“怎么在这里见到你们!你们不是那吕氏姐妹么?”彭长燕忽然醒起,原来是二三年前,自己和杨在田随师父欧阳去黔地助唐玉宣夺教廷时所见到的吕氏姐妹。三年前,彭杨二人随同欧阳,吕氏姐妹对她二人记忆深刻,此时杨在田问话,便清晰记了起来。

姐姐吕青道:“正是我们!我妹妹她脚崴了!”彭长燕以师姐自居,不待杨在田说话,抢先道:“怎么崴了?”妹妹吕茗道:“方才我们下马,欲去取水,我行前头,却不想行进小路没几步,忽然蹿出来好大一条乌蛇!我最怕蛇了,心中惊吓时,急退步,慌乱间,脚便崴到了!”彭长燕亦怕蛇,听得说来,不禁啊地惊出了一声,随口道:“我就说嘛,这春夏日暖,便会有虫蛇走动!可不吓坏了人!”跟着道:“现在好些了么?”吕青道:“不怕,我们有师父给的跌打灵药。”

听二人说到师父,彭长燕脱口问到:“你们师父可是唐玉宣姐姐?”吕青应道:“正是!”随口道“你们要下来喝水吗?”彭长燕道:“要!已渴得厉害了。”于是乎,三人下马。行近吕氏二人时,彭长燕道:“那蛇跑了吧?”吕茗道:“自然跑了!不然我哪敢坐这儿呢!”众人欢喜一笑。彭长燕道:“你们还没喝过水的吧?”吕青道:“我去喝,喝过了再与她接一些来。”窦良欢喜道:“这左近无大片树叶,不便取水!我身上有水壶,正好取水!”窦良说完,将水壶向吕青递过,吕青欢喜道谢。

片刻,众人皆喝过水。彭长燕道:“你们要行哪边去?”吕青道:“往西边去,师父她们在南阳等我们呢。”窦良抢道:“这可巧了,咱们正好同路!”杨在田道:“正是正是!这一路过去,可有伴啦!”吕茗望见窦良欣喜之色,心中亦不由欢喜。彭长燕道:“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吕青道:“我家是宣城的,我们去了一趟家里看望父母。”杨在田望彭长燕道:“那不是同师姐你一样!”

吕青听得“师姐”二字,醒起二人同是欧阳沧浪的徒弟,不由问道:“欧阳大哥他好么?”彭长燕道:“他好着呢!他如今有了美妻,又当了孔家大将军,自然好着的!咱们三人此次出行的盘费、衣物、马匹皆是师父他给的呢!”吕青道:“原来如此!想来他对你们也是十分宠爱的。”彭长燕道:“唐姐姐她可好?”吕青道:“师父她还是一人,忙于教务。这数年来,黔地苗疆的大小事务,可不少呢。”彭长燕听得,想到师父欧阳沧浪到底是负了唐玉宣而娶唐婷,心中却有些不快。于是乎,五人上马,往前行去。

五人一路迎着春光,策马前行,经历了好几重山水。傍晚,五人到得一处山间低缓小原,当中有一条小河,约摸十来丈宽,时下尚未涨水,水深约有三尺,马匹正能涉过。河床那边有一里来宽的低原,原上满是田地,田地后侧,挨山脚处,依着狭长地势,坐落了好大一片村户,瞧着有一二百户,正是一个热闹旺盛的村落。

五人骑马,涉水而过。过了小河,行有二三十步,望见一对五十来岁的村中农人,携了三个十岁上下的子女,于自家田地间的一片椿木,分架了两把木梯子,正要上树摘取椿木嫩芽呢。

彭长燕望见椿木嫩芽,欣喜道:“那臭椿的嫩芽极好吃,我最喜爱啦!”窦良道:“我也爱吃!”吕氏姐妹似乎不曾吃过椿木芽,吕青心奇道:“那叶子却能吃?”彭长燕笑道:“正是呢!放锅里,用油脂盐巴炒熟,再伴些碎辣椒,可香啦!你们若没吃过,那可太可惜!”杨在田道:“我时不时吃一些,觉着可口,吃多了却不行。”彭长燕同吕青道:“那嫩芽如同紫苏,闻着极臭,但炒熟之后,却变得十分纯香,伴些蒜泥和碎辣椒,十分味美可口!”

彭长燕说时,五人皆望向正要爬树的农人夫妇。只见那椿木既高又瘦,直有三四丈,树身光滑。那夫妇二人,丈夫手脚显是劲力大一些,架了木梯之后,尚能攀爬上去,那妇女手脚软弱,底下木梯由三个孩子扶着,木梯爬完后,勉力往上攀了一节,及至几条大枝停落时,望见上一截光滑且高,便不能再攀上去了。

他夫妇二人,各使一根二丈多长的竹竿,竹竿尽头以葛藤和短木绑了倒钩,站在树上,小心钩取椿木嫩芽。夫妇二人,丈夫手脚劲力稍大,尚能钩取多一些的嫩芽,那妇人小心翼翼,瞧着又有些惧高,摆弄老半天,也不能钩取多少,且椿树生得细长光滑,那丈夫亦有许多钩取不着。三个小孩在树底下,欢欢喜喜,跑来跑去,专与爹妈拾取掉下的芽头。但那椿木芽,愈是高处的独枝,长得愈是肥大,夫妇二人皆够不着,自然不能摘取。

望了一阵,彭长燕不禁道:“须得帮他们一帮,那最上头的,生得肥大且色彩深红的,最是好吃了,他二人不知武艺,却是摘取不到的!”杨在田心喜道:“如此甚好!咱们近前去,帮他们摘取,几下便完事啦!”于是乎,五人行上几步,而后下了马匹,将马匹系在路边,而后步行进生长椿树的田畴去。

行几步,近了前来。彭长燕望树上的孩子妈道:“大姐!你下来罢!我几人用宝剑与你们砍下来,你们只管在底下捡就是了!”那丈夫误解了彭长燕之意,急道:“砍不得砍不得!刀斧咱家也是有的,只是将树伐倒,明年便没有了!咱们一来指望这芽头卖钱,一来自家也吃一些度日,若都砍倒了,明年可没有啦!”彭长燕一笑,道:“大叔你误会啦!我们是习武的人,能飞能跃,我几人飞身上树,用手中剑将芽头一个个砍下来,绝不会伤你家树身!”

夫妇二人将信将疑,丈夫道:“你们能飞?”杨在田抢道:“大叔你可瞧好,我与你削上边那几个最肥大的下来!”杨在田说完,不等对方应声,刷地一下拉出宝剑,将剑鞘扔一边后,运动内功,点地一起,呼地一下,便由这边地面蹿去了三四丈外的农人大叔所站身的树头之上,农人大叔惊叹一声时,杨在田已以轻功停落在了半树靠上的一条大枝之上。跟着,夫妇二人正看傻眼时,杨在田再使一气,望上又出一二丈,手中长剑刷地一削,那椿木主干顶尖最肥嫰壮大且殷红如血的一个大芽头,立时给削落了下来。杨在田向窦良急道:“窦师弟,你给接住啦!免得掉落下去,摔烂了可惜!”窦良闻言,急地飞身上去,芽儿距地面尚有两丈时,便给稳稳地接住了。

底下众小孩望见,不住拍手欢呼,树上看望的夫妇二人亦十分欢快,那大姐道:“可太好啦!这一个芽头便有七八两重,两个一块,便够咱家吃一餐的了!”树上的杨在田见师弟接住了掉落的芽头,亦赞许道:“接得好!师父没白教你武艺!”底下窦良道:“那是自然!强将底下焉有弱兵!”后边的彭长燕笑道:“瞧他二人得意的!卖弄几下,便要上天啦!”吕氏姐妹亦欢笑不住。

树上杨在田运动轻功,正扶在椿木顶子半丈之下的一个枝节上,他向底下窦良道:“你瞧好了,我再削几个肥大的!”说完,以轻功踩踏树枝,行上几步,一剑削落左边一个后,又跃回右边,挥剑削落右边一个。如此反复几下,那顶子下侧的几个大芽便给他削落完了。夫妇二人不住赞许,那大叔欢喜笑道:“了不得了不得!真真如同猴子一般轻捷灵巧了!”彭长燕道:“大叔大姐,你们下来罢!我们上树削落,你们只管在底下捡了!这一二十株,咱们一顿饭的工夫便给你们弄完啦!”夫妇二人欢喜不胜,一面道谢,一面自树上下来。

彭长燕望吕青二人道:“你们有唐姐姐亲身授艺,武功该好过我们罢!”吕青道:“姐姐过夸了!上树摘取这芽头还行,若说厉害,却还差远呢!”彭长燕比吕青早生五六月,故而吕青将她称呼姐姐。彭长燕呵呵一笑,道:“咱们且别谦逊了,只管使出身手,上树去摘芽罢!”那大姐欢喜道:“谢天谢地!今日有姑娘们相助,可省事许多了!今晚都去咱们家歇宿去罢,只是地方小,还望你们别嫌弃呢!”那孩子爸道:“正是正是!”跟着望向他孩子妈道,“若不然,我先一步,回去收拾收拾去?”他孩子妈欢喜道:“正是正是!多煮些米饭,杀只公鸡,姑娘和相公们睡的地方,我自回来收拾!”

那三个小孩,听得多煮米饭,又要杀鸡,心中欢喜不胜,呼道:“太好啦太好啦!今晚有大米饭和肉吃啰!”彭长燕闻言,随口道:“那可劳烦大叔大姐你们了!”吕青听得小孩们的话,心想此户农家该不宽裕,素日里定然少吃大米和肉食,便道:“那鸡儿不杀也罢,咱们便尝这椿木芽亦是美味了!”孩子妈道:“咱们穷人家里难得有贵客,杀只鸡儿,是应该的!”那孩子爸听得“贵客”二字,心中亦欢喜,道:“正是正是!家里进贵客,乃是今年好兆头!”吕青见他二人心中欢喜,不由笑了笑,便不多言。

彭长燕低声向吕青道:“明日咱们上路,多谢他们一些银子便是!”吕青应了一声。而后众人分头施展轻功和武艺,纷纷将树上椿木芽头削落。一时间,椿木芽掉落如雨,树底下大姐和她的孩子,奔捡不及,一个欢喜不胜。彭长燕五人分头砍削了一阵,二十几株椿树上已长出的芽头尽皆斩落,余下的皆是冒尖不久,还不能摘取的。

五人将芽儿斩落后,又下树来一同帮与拾取。那田地间有些地方并不平坦,上边生长荒草、荆棘和小树,椿树芽掉落其中,还得进去仔细寻找。众人忙活了好一阵,夜幕将临时,椿木芽皆捡完了,装了满满四大竹箩筐,瞧着有一二百斤。农人大姐十分欢喜,正要去挑担时,彭长燕指向杨窦二人道:“不劳大姐你,我这两个师弟,武艺高强,挑这点担子如同身上带了根铁针一般,毫不费力!”这大姐又一奇,道:“还有这般厉害?”彭长燕一笑,望杨窦二人道:“你们还不快上!四个箩筐,你二人一人一担,却不是正好!”杨窦二人便急忙上去挑起箩筐。于是乎,众人牵马挑担,那大姐和三个小孩在前引路,众人欢欢喜喜,往家里行去。

片刻后,绕过几户农家,到得一个小坡之上,望见柴门篱墙里边,三间矮木房子坐在上边。先前回来的农人大叔听得孩子们的呼叫声,急迎了出来开门看望,见杨窦二人给挑了两大担椿木芽回来,心中十分欢喜。彭长燕众人行进柴门篱墙后,便随意打量农家。五人望见檐前土石平场窄小,不成院落,此时夏初,已生长了一些杂草,上边十来只鸡鸭随意行走,当中还有两只带了鸡儿的母鸡。房屋左后侧,有一个牛栏,里边饲养着一头耕牛。牛栏和房屋的檐下,依着房身,堆放了一些柴火。

房屋有些歪斜,暗淡无光,瞧着有二三十年了。正房前摆放了三五个小木凳,房屋的柱子皆落在础石之上,屋檐挑出房柱和房壁四尺来宽,檐下础石前,一排屋顶落雨长年击打出的坑洼清晰可见。正房大门敞开,彭长燕等人进门后,见土石堂屋中,放了耕犁、锄头、铁耙,壁上挂着刀斧、镰刀等农具,屋中还有草鞋、斗笠、蓑衣、木架、木盆、水缸、木桶之类。杨窦二人将两担椿木芽儿挑进堂屋后,便放了上边。

堂屋左右两头类于大户人家的厅房,上边铺了木板,外侧摆放日用物品,里边是卧室。农人大姐将彭长燕等人引进,厅房坐下后,即行出正房右侧,杨窦二人随意跟来,见右侧前半是柴房,后半是一个自家用的小粮仓。柴房靠外一侧,堆放柴火,靠正屋一侧是两个土灶,农人大叔果然烧水煮饭,修了一只三四斤大小的公鸡。片刻后,烧熟了鸡肉,农人大姐又洗了两大篮椿木新芽,烹炒两大碗。他二人既晓得摘取椿木芽做菜,当地自然有烹炒之法,其实这法子也十分地简便,去涩腥,伴上蒜头辣椒等佐料,放入油脂,急火煎炒至熟,放入盐巴,美味即成。大叔大姐又炒了一二个腌制小菜,山村农家里的美味不过如此。

天正黑时,众人亮起烛火,欢欢喜喜,便吃晚饭了。这农家不宽裕,连美酒也没有,幸是彭长燕等人皆不嗜酒。众人只以清水伴饭。吕氏姐妹初尝椿木芽,方知世间美味,有此一种。饭后,众人擦洗,分男女安歇,农家不比客栈,又不宽裕,众人将就了一宿。其实吕氏姐妹年少时,家境亦窘迫,故而晓得民间艰苦困难,于农家歇下,却也是儿时味道。

次日天明,众人吃过早饭,赠了农人大叔大姐银两,他夫妇二人百般欢喜道谢,望彭长燕五人上路登程,而后问路,往西北行。三月初七日,午后申时,五人到得申州安昌县城(今信阳确山县)。

五人奔走大半日,早已人困马乏,难得遇着县城,便寻客店进驻。寻不片刻,街边一个客栈,正门大开,里边二三桌吃客,既不冷清也不喧闹,旁侧还有六七个空桌。五人望见,遂邀约行进,伙计将五人马匹牵过旁侧小院照看。片刻,捡了一个靠右的空桌坐下。

窦良自见了吕氏姐妹,心中欢喜难禁。吕青性情较沉稳,于窦良犹如视而不见,吕茗活泼可爱,窦良望她,她面上亦现出欢喜。如此四五日伴行,二人渐生情愫,众人每逢同桌吃喝,窦良便自主地奉献殷勤,与众人添茶倒酒,彭长燕和杨在田晓他心思,也不管他。这一次坐下,窦良又如前番一般殷勤伺候众人,吕青不忍他忙活,已自个儿倒过去。

众人正喝茶时,忽然行进了八九个江湖武人来,店掌柜微微一惊,忙唤伙计去招呼。这伙武人当先三个四五十年岁,其中两人披头散发,不修边幅,一个面目暗红,犹如生锈,左颊上还留有好长一段刀疤,身上披了一件灰黑大氅,瞧来已有些年岁,他手中提着的是两柄三尖铁叉,二尺来长;另一个面色虽如常人,但两眉杂乱,如同扫帚,两腮发须甚长,亦十分纷乱,他生得高瘦一些,身上亦披一件灰色大氅,暗淡无光,亦是年深陈旧的衣物,他手中器械,乃是一柄钢刀。三人最左边一个身子稍稍矮小,他两眉竖起,面目酱黑,髭须虽没有右边二人那般凶乱,但嘴角两边黑须十分浓厚,他身上也披了件大氅,乃是暗红之色,手中握着一把狼牙棒。三人领了左右,大摇大摆,身上大氅带风,呼呼作响,行进客店来,显得颇为威风凛凛。也难怪店掌柜望见,心中惊了一惊。

三人比之彭长燕等人可豪爽多了,又携了左右,人多胆大,进了店来,便捡当中宽大了一个圆桌坐下。坐下后,两个伙计急忙上前招呼,恭恭敬敬地问他三个要什么酒菜。那右边脸上带长疤的一个似不耐烦地张口道:“不须问不须问!有酒有肉只管上!”伙计不敢多话,陪笑一下,急行去备置酒菜。他众人无所顾虑,拼铃乓啷,将各自兵刃放在大圆桌之上。

坐定后,那红脸扫帚眉的说道:“他这一伙也真够胆的,连江州镖局的镖也敢劫!”左边竖眉浓须的矮小个道:“此一着叫出其不意!他江州镖局顺风顺水七八年,冷不防地给人来这么一下子,正好得手,岂非快事一件!”扫帚眉的道:“他一伙得手,心中固然痛快,只怕江州镖局势大,往后的日子难得安宁!桐柏县距江州四海总堂虽远,却也是四海镖局常往之地!”右边红脸面的欢喜道:“他一伙既敢挑江州的旗子,自然也是有些硬手和本事的!这一回可算有好戏看了,看看他两边谁是真龙头假老虎!”左边竖眉浓须的道:“不错不错!他这边截了东西,挑了旗号,却不逃走躲藏,摆明了也是有备而来!”右边红脸面的道:“听说莫金元、卢凡简、刘大度等人也应邀而去了,这一仗当真干起来,阵势必然不小!”当中面上长疤的叹道:“胜败之事,诚难预料!前年八月初的永康一战,他众人令宋家吃了苦头,去年腊月这一仗,却是他众人一败涂地!五两、海沙、天台徒众皆元气大伤,如今刘大度三人应声而来,怕是要往中原寻立足之地了罢!”

彭长燕听得众人谈论,心中微微一惊。原来彭长燕及其父亲李为珍同文元忠老人有交情,而文元忠的儿子文秋生乃是江州四海镖局的三当家。彭长燕亦心知,正如三人中扫帚眉所讲,江州四海镖局总堂虽在江州,但镖局真正行走多的却是荆州、随州、申州、南阳、淮东等地,江州镖局大当家冯冲阳乃是龙虎山近一二十年来的第一名道,武艺十分厉害。另有镖局的许多镖师,当中亦不乏高手。如此想来,有人竟敢劫掠四海镖局的镖,这伙人胆子可当真不小。

窦良见彭长燕思想出神,不由问到:“师姐!你可认得那些人?”彭长燕道:“我不认得他们,但他们所说的江州镖局,我却是晓得的。这五六年来,江州镖局顺风顺水,如日中天,那是江湖上晓得镖局中,人手厉害的缘故,如今有人敢出头来劫镖,确是令人不曾想到。”杨在田随口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江州镖局再厉害,也该有服老的一天吧!”吕青一笑,随口道:“长燕讲的只五六年,距那三十年河东河西,不是还远着的么。”杨在田随口道:“这话倒是!”窦良道:“听他们话说,那是双方要干架么?何不明日咱们跟了去看看!”彭长燕道:“你晓得他们会在哪里,会在什么时候打?”窦良道:“悄悄跟在他们后边,他们往哪里,咱们就往哪里!”

彭长燕眼睛一亮,道:“此议甚好!师姐我命令你,去同他们探听探听,何时何地何人要有争斗?”窦良心下一惊,怯道:“我同他们非亲非故,却如何搭得了话?”窦良瞧了那三人一眼,又道:“他们生得凶恶,人又多,我不想去招惹…”彭长燕道:“出来闯荡江湖,便是历练心智勇气!若是心怯怕事,更要多多地去尝试历练了!”窦良犹豫间,眼神晃荡,不经意瞧过了吕茗一眼来,只见吕茗脸蛋儿秀美如桃,一双水灵的眸子正看着自己,上边颇有期待之色。窦良忽然决心下来,道:“好吧,我便去同他们试探试探!”彭长燕嘻嘻一笑,道:“正该如此,若有变时,咱们亮剑助你!”于是乎,窦良望众人行去。

窦良近前来,店伙计正往众人大桌上摆放碗筷、饭菜。店伙计转身去后,众人中的三个领头见窦良近前,不由一齐望来,窦良心下一鼓,拱手道:“三位老兄,小弟这厢拜见!”三人见窦良年小,心中分明怯生却要强来搭话,便知他必有事由。三人当中的扫帚眉望了一眼窦良旁侧两桌外的彭长燕等人,见众人装扮类似,皆有宝剑,道:“你们何门何派?报上名来!”窦良面上一红,站身拜道:“说到门派,我们几个确是没有,只是知些粗浅武艺罢了…”扫帚眉的转而道:“你既上来问话,可知我三人的名头?”窦良面上又一红,嗫嚅道:“小弟初涉江湖,见识极少,三位老兄的名头却…却是不知……”

扫帚眉听得窦良说不知自己名头,心中颇为不快。正这时,又一个店伙计抱了一缸酒行了他三人跟前来。三领头和窦良齐侧头,望见伙计抱着一个高约二尺,粗约一尺的圆肚细口的土缸,缸口上塞了一个红绸包裹着的大木塞。伙计道:“众位客官,此乃产自西域的名酒‘朗官清’,一缸二十六斤,与众位敬上!”众人闻言,因初次听得“西域的名酒朗官清”,不禁心奇。三领头中竖眉浓须的道:“那‘朗官清’酒性如何?”店伙计道:“酒色清绿如草,酒味酷烈芳辛,入鼻香入口辣入喉刺入身温爽!”面上长疤的道:“好!放下罢!”

店伙计遂将酒缸放下。面上长疤的向窦良望来,道:“难得如此西域好酒!你小子既来问话,便须礼数周到,且坐下敬了众位兄弟们几碗再说!”旁侧二人不冷不热地一笑。窦良心中惧怕,却又不能退缩,只得坐下。面上长疤地命左右道:“与他倒酒!”左右一众满心欢喜,抢来给窦良倒酒。窦良心中暗暗叫苦。

一人将窦良面前酒碗倒满后,窦良不得已,举起了大碗来。这一边悄悄留意的彭长燕等人心中亦惊了一惊。看时,窦良已双手捧碗,向三领头中最左侧的浓胡须道:“小弟滁州人氏,名叫窦良,敬老兄您一碗!”这个浓须竖眉的瞧着窦良,酱黑面庞似怒非怒,口中有话却又不见说出。窦良心中吃慌,不敢多看,遂将一大碗“朗官清”咕噜咕噜地满饮而尽。

这一大碗,直有一二斤的烈酒。窦良放下碗来,口嘴和喉头已然清楚尝试了店伙计所讲的“酷烈芳辛”和口辣喉刺,双眼已有些闪光。左右欢喜一众,喝了声好,不及窦良讲话,又举缸望窦良酒碗中倒满。窦良心知三个头领须得逐一敬过,遂又强振精神,双手再举酒碗。旁看的彭长燕等人亦是心中打鼓。

窦良望当中扫帚眉的道:“小弟敬老兄您一碗!”扫帚眉随口道个“好说!”窦良见对方应声,心中稍稍宽慰,便又举碗满饮。这一碗将尽时,窦良便有些撑持不住,喉头鼓动之间,口中烈酒似要吐了出来,面上皮肉血脉已然贲张。紧要一刻,窦良觉出众人均在看望自己,若吐出酒来,必然给众人笑话或不满,于是乎又将最后几口强咽了下去。

窦良放下酒碗时,喉头刺痛灼辣,已十分难受。窦良不能强忍,急张口呼了几口大气,但喉头和胸腹之间仍似火烧烟熏,脑中则嗡嗡作响,眼中金星乱冒。左右一众见得窦良情状,却是心中尽兴,口中哈哈大笑。窦良头昏脑涨之间,不及说话,身旁的汉子又抢与他将烈酒倒满,显得极是勤快热情。窦良定了定神,醒得跟前三位领头,还剩最后一位,自己无论如何得将酒敬完。

心神定后,窦良又将双手伸向酒碗来。酒碗把起,窦良强镇心神,望最右边面生长疤的领头道:“前辈在上,小辈窦良敬您一碗!”长疤头领见窦良恭敬,心中倒也不责难他,随口笑道:“若不能再饮,便别强撑了,小心喝死了在大爷们跟前!”窦良听得前半句,心中还道这人要给自己说什么关切的好话来,却不想他也是取笑自己。左右一众,闻言哈哈大笑。窦良给这话一激,反倒来了精神,望长疤头领道:“是死是活且不管,小弟干了这碗再讲!”一句吐出,便又张口满饮。

彭长燕等人皆揪心紧望,见窦良喉头快速起伏得片刻,碗中烈酒估摸着已尽半时,却似喉头受到针扎刀割一般,烈酒终于不能咽进,口嘴猛然一张,扑的一口清绿烈酒向旁侧喷了去。众人一惊。长疤头领笑道:“你小子可当心着些,别给喷到爷们身上和桌上酒菜来啦!”左右哈哈欢笑。有人道:“这一下算不得数,得重罚一碗!”余人喝道:“正是正是!得重罚一碗!”三领头中的扫帚眉道:“若顶不住,还是趁早下去了罢!”窦良此时头脑疼痛,眼睛迷蒙,涨红脸面,听得众人讲要再罚一碗,心中不由叫苦连天,既惊又悔,不该吐出那一口来,以致功亏一篑。

窦良正是骑虎难下时,忽然听得吕茗向彭长燕道:“长燕姐姐,你劝他慢些喝!”吕茗声音虽不大,窦良却因留心于她,竟然听见了,心中不由欣慰振奋起来,不及彭长燕说话,便又自己将酒倒了满满,又向长疤头领及众人一敬。众人微微一惊时,见窦良吐纳两口大气,张口又饮起来。这一下窦良屏住气息,一口接连一口,虽口口咽下,去得顺利,面上青筋血脉却似要涨破了一般,酒碗倾倒过半时,身上竟抖动了起来。众人紧望,寻思他是要再次喷出,还是要喝倒下去时,窦良竟咽酒更迅,终至双手抱的一个大碗不剩滴酒落下。

众人惊间,不禁咦呀做声。窦良大碗放下一刻,身子也轰然坐倒在了凳子上,似已不省人事。长疤头领笑唤左右道:“小子酒量不错,与他上些菜羹,压压酒气!”左右满心欢喜,遂又与窦良夹上舀了菜羹进碗。窦良缓得一下,晓得自己不能就此倒下,酒劲发作前,还得向三头领问话,便又强作精神,向众人道谢。

经这几下,窦良亦去了前刻心中惧怕,同众人竟如兄弟一般亲切起来,他强振精神,双手抱起酒缸,与三头领逐一倒酒。三头领倒了过后,又给众人一一倒下。众人颇为赞许。三头领和徒众们喝了一口,窦良便以菜羹代酒陪饮。众人放碗吃菜后,长疤头领望窦良道:“你小子有什么话,便说了罢!”窦良心中大喜,拱手望三人道:“晚辈们听得三位前辈,说到有人劫镖之事,不知是谁人所为?眼下江州镖局是否要向他们出手?”长疤头领道:“劫镖一事已准,但何人所为,却不是十分清楚,不可妄言与你。”转而问道:“你们如此上心此事,莫非是同四海镖局中人有亲故不成?”窦良道:“前辈误会了!我们同四海镖局确无亲故,只是出来行走,想瞧瞧江湖事情罢了!”长疤头领道:“原来如此,后辈小子倒是有些胆量!”当中扫帚眉的道:“那地方在桐柏县城西北侧的长同乡中,听说这几日江州镖局的人会去那里!你们要去看,便去那里等候罢!”

窦良拜谢,随口又道:“几位也是去那里吗?”扫帚眉的道:“我等江湖中人,何处江湖有事,爷们便在何处!不须多问!”窦良遂不敢多言。面上长疤的随口道:“还要坐下陪同爷们再喝么?”窦良急推道:“小弟实在不能再喝了!今晚能否挺得过尚且不知,再喝下去,只怕小命真的不保!”众人哈哈大笑。此时窦良身上酒劲已渐发作,脸面已然涨红大片。沉默多时的黑面浓须头领道:“你便去罢,免得吐倒在此,搅了咱们喝酒吃肉的兴!”长疤头领亦挥手道:“去罢去罢!再迟得片刻,该倒下于此了!”于是乎,窦良转身而去。行近彭长燕众人一侧,杨在田急地起身相扶,而后众人望楼上客房行去。

众人进房后,又下楼来与窦良端了一碗压酒汤喝下,再将他扶倒榻上。彭长燕又将脸盆放在旁侧,教杨在田留心,彭长燕和吕氏姐妹则去了旁侧房中。果然众人歇不多时,窦良终于起身大吐,哇哇哇地,酒肉汤汁皆入盆中,满有半盆子。杨在田一手捂住口鼻,一手端盆,直至窦良吐了大半方歇,口中于小师姐彭长燕的胡闹主意不住抱怨。好一番折腾后,方得安睡。

次日辰时出店,将要登程时,彭长燕见窦良气色如大病初愈,不禁取笑道:“小窦窦福大命大,那几满碗‘朗官清’总算没将他给喝死!”窦良苦道:“师姐你休提啦!我昨夜大吐特吐,折腾半宿,此刻仍感头重脚轻,双眼迷蒙!”彭长燕道:“不怕不怕!今日天色仍好,咱们走马驰骋片刻,那点残留酒气,自然烟消云散啦!”窦良道:“昨日那伙人出店了么?但愿老天保佑,别再碰着他们!”彭长燕道:“他们虽生得凶恶,却也没将你怎样?于我看来,他们并非恶人!”杨在田道:“他们定是先行去了,时辰不早,咱们也赶去罢!”于是乎,五人攀鞍上马。

五人问寻路径,二日后到了桐柏县境。这日午时,出了一个市镇,循大路望西北山间再行。行不片刻,至一处坡头,坡头北面数里去处平缓一片,当中百来户人家星罗棋布,行人驻足观望,可见春夏里的花红柳绿,小桥流水和勃勃生机。五人心中欢喜,不由歇马来观望。坡下清风夹带着山树新叶和花草气息吹拂而来,令人身心极是舒畅。不经意间,杨窦二人望见彭长燕和吕青、吕茗衣衫美丽,笑靥如花,那样貌似乎比之春光更为灿烂明媚。

五人随意看望了几眼,兴味渐足,正要再行时,猛然听得身后马蹄声响起。五人侧头望去,见是三前六后的一伙人正策马奔来。这伙人着装齐整,非是二日前客店中碰见的那一伙。又片刻后,众人行近,彭长燕微微一惊,见前头三人中右侧的一个四十八九年纪,乃是江州四海镖局的三当家文秋生;三人当中一个,乃是道士装扮,瞧着六十五六年纪,是个不折不扣的老者,左鞍上挂着一柄不大不小的宝刀。这人虽最年老,但气态沉稳,面目红润祥和,无丝毫病弱之态,此人正是四海镖局的大当家冯冲阳。右侧一个年纪同文秋生相当,乃是镖师孙满。三人之后,是镖局中的寻常徒众。

十来年前,彭长燕的父亲李为珍小有名气,于陵阳县境(今tL市)行医。陵阳有另一个医师,医术不如李为珍,于李为珍生了嫉恨之心,随后,这名医师与乡中的一个财主联手使计,令李为珍医用药失误,医死了财主家中的一个奴仆,之后派人驱逐并半路截杀李为珍。其时恰巧文元忠父子走镖路经陵阳,遭遇劫镖山匪,文元忠父子领徒众杀退匪徒时,文元忠左腿中毒箭。文元忠为治毒而寻访地上名医李为珍,恰逢路上李为珍一家老小给人追杀。文元忠父子遂领徒众杀退敌众,救了李为珍及妻子一命。事后李为珍将文元忠毒伤医好,并将治毒秘药传与文元忠,文元忠则授了李为珍防身武艺。最终,李为珍前往池州青阳县九华山一带落脚,李家和文家因此而长相来往至今。

几步后,文秋生众人行近,彭长燕向文秋生招呼了一声。文秋生料不到会在此处碰见彭长燕,不由问道:“长燕妹子为何会在此处?”文秋生年长彭长燕二十三四岁,当年陵阳县初遇时,文秋生便已三十五六岁。彭长燕拱手回道:“我几人本是路经此处,但听说镖局的一趟镖在此处给劫了,故而想瞧瞧那劫镖的贼人。”冯冲阳和文秋生等人俱都一惊。冯冲阳拱手问到:“众位可听了什么风声?”彭长燕回礼道:“说来惭愧,我几人确未听得什么讯息。”冯冲阳随口向文秋生道:“既如此,咱们便往前去罢。”文秋生应了一声,跟彭长燕随口几句后,他众人又再前行。彭长燕瞧见文秋生面色沉重,晓得他们这一行必然有棘手之事,故而不同他多话。

冯冲阳等人行过后,窦良问到:“师姐晓得那几个打头的?”彭长燕道:“那个同我讲话的是江州镖局的三当家,我父亲跟他父亲有交情。”杨在田疑道:“听说江州乃是大镖局!若说那个老道模样的是大当家,也还可信,但那个同你讲话的年小许多,也瞧不出什么特别过人之处,竟然是镖局的三当家?”彭长燕道:“那是他父亲年纪大啊,如今已七十多啦!比那个道士装扮的还年长六七年呢!”众人恍然,心中似已明白。彭长燕续道:“听说四海镖局创立之初并不大,他父亲是当初最为得力的镖师,后来他本人亦给镖局走镖,父子二人功劳大着呢!”众人一应,总算明白。

杨在田道:“旁边的一个是二当家?”彭长燕道:“想来不是,他的相貌年纪不像。”众人一奇,窦良抢道:“二当家不在众人里边?”彭长燕道:“江州镖局的二当家是个肥胖商人,听说不知武艺。”窦良脱口道:“你早说便是了!一个不会武功的商人,不来与人干架,那也是情理之事!”彭长燕瞅了窦良一眼,随口道:“就你嘴急!”吕青见前头众人已去,道:“他们快去远啦,咱们要跟,须得跟去了!”于是乎,五人又策马跟随而去。

片刻后,彭长燕五人将赶上。又片刻,众人望西北行出了二三里,前头的文秋生众人忽见右前方大路外百多步处高起的山头,扑扑扑地飞出了一只鸽子来。孙满疑道:“那鸽子肥大,却似家养的信鸽一般…”冯冲阳眯着老眼,道:“若猜得不错,那里边该是藏着有人。”文秋生道:“待我去将他请了出来!”说时,文秋生运动真气,随手执了马鞭,犹如那放飞的鸽子一般离开马背,呼的一声,往山头一处掠去了。

将近鸽子飞出一处的树丛时,里边簌簌簌地飞出几支箭矢来,文秋生心中惊道一声“果然有人”时,当先的一只箭矢已至身前。文秋生急地侧身,箭矢自胸前衣衫刺过,距皮肉仅有几分。文秋生既惊又怒,于后几支箭矢飞近时,急地杨出一马鞭,刷地一下打在三支箭矢之上,三支箭矢立时给绞住折断。其时飞近的总有五支箭矢,另有稍后的两只,文秋生却不再扬出鞭子,只见他望准箭矢,急出左手,一把抓在了两只箭矢之上,两只箭矢竟给他抓了个稳当。

那林下之人,兴许是见箭矢奈何不了掠来之人,又似惊于来人武艺厉害,便要逃窜。草树掩映间,文秋生望住了其中的一二处动静,将左手上的两支箭矢急地掷去,这一掷自然蕴有不小暗劲,以至箭矢飞去,比之方才树丛中射出时更迅更猛,那欲奔逃的两人啊地各叫出一声,跟着又是稀里哗啦的枝叶声响,那两人已滚倒在林子中。文秋生顺势一落一起,双脚在落身一处枝叶上急点一下,便如飞鹰一般向另一个逃窜的人抓去。那人觉出风声,急地转身应对,两人在树丛之中噼里啪啦地急对了几下。三五下后,那人不敌,面上给文秋生击了一拳,顿时呼痛,文秋生趁隙疾出,再一脚踢在这人左膝上,这人立时跌倒,呼痛讨饶。文秋生一手抓了这人后心衣服,提一口气跃出树丛,终向大路中飞来。

文秋生向冯冲阳道:“叔父,他三个在那坡头窥探,另两个被我给射杀了!”这人拱手急道:“两位英雄饶命,两位英雄饶命!”冯冲阳向这人问道:“方才那只放飞的鸽子是传讯的罢!”这人怯道:“正…正…正是!头儿们说,这几日兴许会有镖局一边的紧要人物来此,令咱们底下的人把守于各个大路口,有可疑人马时,便飞鸽为号。”冯冲阳道:“你识得我二人?”这人道:“小人不曾见过两位,识不得!”说时指向孙满道,“只是这位当日押镖的镖师,却还依稀记得…”冯冲阳道:“说了也无妨,我江州四海镖局的大当家冯冲阳!”又指旁侧的文秋生道,“他是镖局三当家文秋生!”这人敬畏,急拱手道:“原来是大镖局的大当家和三当家!饶命饶命!”冯冲阳随口应了一声。

这人道:“听说江州大镖局有十数个武艺超群的镖师,怎么今日一个…一个也不见到来…”这人既是心中疑惑,又怕引来冯冲阳等人不满,故而说话吞吞吐吐。文秋生质问道:“你这是要探寻我镖局的动静么?”这人急道:“不敢不敢!是小人失言!”冯冲阳见这人讲得诚实,已然是屈服模样,便道:“你在前引路罢,向你们的住所行去。”这人面色一变,嗫嚅道:“这…这……”冯冲阳见他迟疑不定,显是心中惧怕,便问道:“有什么难处?”这人道:“恕小的直言,若引众位进庄,小的恐怕难以活命…”

冯冲阳到底似个老成得道之人,性情颇为通达,遂改口道:“你们庄子坐落何处,距此多远?”这人道:“距此已经不远了,循此路前行约六里,见到一个岔路口时,往右侧最大的一条道路,将进市镇时,左侧有一个大庄园,便是那里了,此刻那里必然有不少人,或许飞鸽一到,他们已经等候你们了,自然不会错过的。”文秋生道:“那庄子叫什么名字?”这人道:“叫稻花山庄。”文秋生随口道:“名字倒是起得不错,文绉绉的不似绿林贼子的窝。”这人听得“贼子窝”几字,晓得文秋生心中骂的是劫镖一事,便不敢说话。冯冲阳道:“好,你既不敢引路,便自去罢!”跟着文秋生回马,众人望前寻那稻花山庄而去。

冯冲阳众人一面留心左右山林,一面行走往前,这一下却不再遭遇对方探视的人。约摸一顿饭的工夫后,众人绕出一个小弯,果然望见了一箭远近的前头是个岔路口,只是岔路口上早已站满了虎视眈眈的五六十人马。此处地势已见平坦,目光跳过这五六十人,路口后前侧果然见有成片稻田,那稻花山庄的“稻花”二字,想来是因那些稻田而来了。路口后侧是山林,当中生长各样树木,正是青绿鲜嫩,左右鸟儿兀自穿梭鸣叫。

文秋生望见路口众人,心惊之余,脱口道:“他们果然在那里等候了!”冯冲阳道:“不必慌张,咱们先同他们交涉,而后见机行事。”文秋生应了一声,众人望路口行上。小片刻后,文秋生等人行近。对方所站身的,乃是两条道路将将交汇之处,五六十人中,仅前头的十来人骑马,身后的二三十徒众徒步,显是无关紧要的小兵小将。彭长燕五人跟在文秋生等人二三丈后,停步后,彭长燕五人望见路口靠后的一边,站的是二日前客店中将窦良整得大醉的长疤汉、扫帚眉和酱面者及其徒众。三人往右居中站的是当初三人所讲的五两帮主莫金元、天台帮主刘大度和海沙派掌门卢凡简。长疤汉及莫金元等人不是当日劫四海镖局镖银的人,想是受劫镖人之请,前来助威的。

众人再往右,进市镇去的道路口站了五六人,冯冲阳左侧的镖师孙满望见后即道:“他们正是当日劫镖的人!”后边的杨窦二人望见当前的二人,即认了出来。近半年前,蕲城县西北的犀角山下,聂震天和欧阳众人同丐帮司徒风谷及其一众长老遭遇,两边斗了一战,那一战中杨窦二人亦在场。此时,杨窦二人望见镖师所指的劫镖之人,心中微微一惊,原来劫镖人的领头正是当初丐帮众长老中的顾雍和安令杰。

杨在田向彭长燕和吕氏二人低声道:“那两个是丐帮的长老!当初犀角山下遭遇,我和窦师弟还同他们交过手呢!”彭长燕道:“听说司徒风谷死后,薛敬和汪泉等人筹谋创立新丐帮,他几人来此处落脚,占山为王,想必是不能同汪泉等人相融了!”杨在田道:“当初的丐帮乃是好大一潭深水,当中的争斗拼杀自然不少,如今汪泉得薛敬助力而重出江湖,立丐帮新旗,同司徒风谷的长老不能相处,亦是大有可能的事儿。”吕青低声道:“他们那一边人多,且有丐帮高手,等会儿当真动起手来,咱们还是自保为先!”窦良急道:“正是如此!”

彭长燕五人噤声时,听得前头的冯冲阳向顾雍众人拱手道:“在下乃江州四海镖局大当家冯冲阳!”又指文秋生道,“他是我镖局三当家文秋生!”终指孙满道,“他是我镖局中的孙满镖师,当日押镖的正是孙镖师,众位自然是见过的了!”冯冲阳虽拱手讲话,但话语不卑不亢,既不过谦,又不示傲。

顾雍和安令杰劫镖,二人想来,冯冲阳该大怒,而后引局中众镖师前来讨回镖银,却不想冯冲阳仅领了文秋生和当日押镖的孙满前来,实在大出意料。顾雍望冯冲阳道:“在下顾雍!”又指身旁的安令杰道,“这是我兄弟安令杰!”转而道:“听说江州四海镖局人马无数,却不想今日仅来阁下三人?”冯冲阳闻言,见顾雍既似疑惑,又似轻视,便也直言道:“当初听得失镖讯息,老朽便思想申州一带究竟出了什么高手,敢动江州镖局的心思,不曾想却是败亡的丐帮帮主司徒风谷旗下的两个长老人物!失敬失敬!”

顾雍见冯冲阳口说“失敬”,面上却无多少敬意,便也撕破了面皮,坦言道:“山野之蛇因冬日天寒而入洞蛰伏,待得来年春暖,野蛇醒转,而后觉腹空饥饿,野蛇遂出洞寻食,其时若有蛙鼠行过,野蛇便果敢出击,咬食蛙鼠,以充饥渴。活人如蛇,饥渴时候,便要出洞寻食!”

冯冲阳本欲以言语责难顾雍,而后寻机出手,此刻听得顾雍以伏蛇自比,其言辞清晰沉稳,且其“饥渴”用语,颇有些无奈之态,冯冲阳心中愠怒便降了一降。冯冲阳稳了心神后,即醒起启程来的另一计策,此计乃是同对手讲和,敌我各让一步,以消兵戈之灾。冯冲阳道:“顾先生之言颇有见地,不如咱们各让一步如何?”

顾雍道:“如何各让一步?愿闻高见!”顾雍嘴上虽说“愿闻高见”,神色却阴沉沉的,实有极大疑虑。冯冲阳道:“适才顾先生以伏蛇自比,此语虽不虚,但我堂堂四海镖局,立足江湖一二十年,却非蛙鼠之流。既非蛙鼠,又岂能任由蛇类捕食?”顾雍闻言,面色先是转紧,而后现红,冷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便听听老天之意,拳脚上见真章!”冯冲阳见顾雍曲解了自己话语真意,辩道:“非也,非也!顾先生之意乃是双方拼杀,以手段决高下!老朽非是贪生怕死,亦非武艺不济,实是不愿断送无辜性命,日后枉生仇恨!”

起初,众人听得顾雍之言,心绪霎时一紧,待此刻听得冯冲阳话头,晓得他无拼杀之意,方宽松了些来。又听冯冲阳道:“十二年前,老朽初创镖局,偕同局中两个镖师行镖路经龙泉县,那里有一个姓骆的三兄弟,手底下有数十条汉子,要拦路劫镖,那时我武艺渐成,锐气又盛,遂同对方动手,拼斗之后,我方虽胜,但失手杀死了三兄弟中的一个,因此结下大仇,此后两年皆遭受骆氏两兄弟的袭扰,可谓得不偿失。十一年前,我同我兄弟文元忠行镖路经洞庭,那里有一伙强人,武艺高超,手段得力,水草之间,来去自如,令我众人遭受不小的苦恼。老朽不得已,便我搁下同伴,单枪匹马,深入敌巢,以八卦刀法和点穴功夫,重创了对头的四人,从而打通了洞庭一路。十年前,义阳鸡公山前武阳关外,老朽偕同文元忠,力战劫镖的义阳三高手——“飞老虎”卫啸天、“神拳无敌”江帆和“夺命连环刀”宇文德,重伤了三人中的两人。九年前的天目山一战,赵、章、鲍三兄弟,一个是华山派武艺,一个是少林派武艺,另一个是青城派武艺,三人皆有三十多年的功力,老朽偕同旗下另一镖师,同三人力战,我虽以一敌二,却也重创了二人。七年前,荆门外长江水面遭遇覃昭山,他源自武当的内功和暗器功夫皆十分厉害,我局中四个镖师皆吃了他的苦头。老朽跟他前后较量三次,最后一次月夜激斗,老朽以听风术避他暗器,以点穴功夫破他气功,才最终得胜!”

覃昭山和以上许多人,在江湖绿林中的名气皆不小,众人闻言,心中啧啧称奇。冯冲阳道:“自此之后,我四海镖局名声渐盛,走镖亦顺利,但六年前,我镖局不慎跟宣州的一个大帮结仇,因此而失去了局中的三大镖师及我身旁的秋生侄儿的一个爱子!此事乃是老朽走镖十数年,最为痛惜之事。”众人不由望到冯冲阳身旁的文秋生,见文秋生面色早已黯然。又听冯冲阳道,“自那以后,我便寻思平和自然与不争之道,武艺虽可判高下,争斗却难以决胜负。咱们以生财为务,但仇恨却是财气的最大阻碍。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此乃敝局行镖之道也。”

冯冲阳说罢,向顾雍等人拱手见礼而来。顾雍等人一面倾听,一面寻思,已听出冯冲阳言语间隐有软硬两面之意,便拱手回礼道:“冯大当家诚意可嘉!既然如此,下在也不绕弯子了,依大当家之意,那些镖银该如何处置?”冯冲阳道:“我镖局职在保镖,镖银等物并非我局所有,故而两万镖银,众位该当奉还九成,若不然敝局这一趟镖算是白走啦!”顾雍一边众人闻言,颇为惊异。

众人哗然间,安令杰张口道:“奉还九成过多了一些,我帮中的兄弟们恐怕难以答允!另有远来的一众朋友,岂能空手而归?”安令杰说时,指了指旁侧的刘大度、莫金元和卢凡简等人。冯冲阳晓得他一众如今落魄,大有亡命天涯之态,镖局确不该无端招惹他们,便道:“既然如此,那敝局也相让一步,再留下一成与众位江湖朋友罢了!此一成全是看在众位江湖朋友的颜面,算是敝局舍财交谊了!镖局中人,刀口上挣钱,刀尖上行走,确是十分不易,还望众位多多关照!”众人见冯冲阳说得真诚,便不说话。

顾雍正色道:“冯大当家颇见诚意,在下和安兄再多言,也是无趣!既如此,咱们就这么说定了罢!”冯冲阳拱手示应。顾雍又眺望身后的彭长燕五人道:“那五个小后生不是贵局中人罢?”安令杰冷道:“当日同咱们交手的两个小子也在里面呢!”这后边的杨在田和窦良闻言,心中不由一紧,做了应战的预备。

却不想前头的文秋生道:“咱们是路上偶遇的,当中那一个姑娘乃是九华名医李为珍之女,他父女同在下相识,我两家有些交情。”顾安二人听得文秋生之语,便不多说,且李为珍生性中颇有狭隘,为许多正直豁达人士所不喜,反倒给江湖中的绿林、黑道视为同类。因此两点,众人便不故意责难五人。

顾雍向冯冲阳拱手道:“天色不早,咱们请庄中欢饮去吧!难得今日讲和,又有这许多江湖朋友一道!”冯冲阳笑道:“酒菜该是备置了罢!”顾雍笑道:“冯大当家果然洞察,酒菜确已备置啦!”众人哈哈一笑。冯冲阳道:“甚好!咱们便去罢!”于是乎,顾安二人避让请行,冯冲阳等人望前催马行去。片刻,咿咿呀呀的一众人便到前面去了。

后边的彭长燕道:“那冯老当家果然有办法,总算没有打起来!”吕青道:“这热闹也不是那么好看的,当真双方恶斗起来,咱们还是远远避开的好!”杨在田道:“正是如此!来此之前不晓得是什么人,方才看到那两个丐帮长老,才明白过来!那些丐帮的长老确实非比寻常,我五人一齐出手,敌他两人,或许还没有十成的胜算呢!”吕茗道:“好端端的我也不愿打架!”窦良道:“现下没咱们的事啦!咱们也寻咱们歇宿吃饭的地方去罢!”于是乎,彭长燕五人亦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