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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害一直都是个凡人。

且懦弱的凡人。

他低着头,笑意从眉头鼻孔嘴巴溢出来,心中的战栗让他说这话的时候忍不住发笑,“我没有,哈哈,老师,我真的没有,没有,没有偷。”

“说明白话。”老师持着戒尺,冷道,“畏畏缩缩,獐头鼠目,毫无磊拓君子之行,你长大了也就是这副样子。”

“我....我....”

声音稚嫩,半大的小子梳着玉冠手握着拳,脸色涨得通红,偏又笑着将脸上的泪珠子掉了下来,“老师,呜呜呜,我真没有。”

年幼的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偷窃这种莫大的罪责一但被扣上,极度的恐慌让他脑袋发木。

双脚发麻,血液倒着从脚上逆流。

周遭立的都是和他一样的世族子弟,手指指向他,和着指责,像是丛林里伸出的双双巨手。

手里长出嘴巴牙齿,咧开嘴角吐出舌头。

老夫子喟叹一声,拿出戒尺敲打着他的掌心。

“啪。”

“啪。”

“啪。”

“满口黄牙,孺子难教,一而再,再而三,让你父亲带你回去吧,老夫是教不了你。”

老师转身而走,那片袍角带起了飓风。

黄害被吹刮得跪在地上,麻木的手心感受不到痛觉,只是哽咽的哭,头越低越下,怯懦让他的声音甚至带着讨饶,“不,不是...真的不是我.....”

“真的不是我偷的!”

这一声带着破腔,从喉咙里撕扯出来,黄害单跪起身,脸上的笑容狰狞无比,甚至带了点癫狂的笑声,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你们给我闭嘴!”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那群高贵的世家子弟捧着个竹简摇头晃脑的读,字眼在他们的舌头上翻转颠倒,又转头对着后面跪着的黄害嘿嘿的笑,眼神从黄害发肿的掌心再舔砥到他左眼的刀疤上。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矣?”

针刺的读书声中,一切都是错觉,黄害依旧匍跪在地上。

像是一个怂软的罪犯。

最大的勇气仅仅是握紧着拳头祈求着宽恕。

耳畔中,父亲失望的声音响起,“这孩子,三岁就天残,唉,性格又古怪孤僻,书读不进,古话道,七岁看老,你可看看,我们可曾苛待过他,如此贪猥无厌....就这么养着吧,就当养个阿猫阿狗。”

黄害紧紧蜷缩在榻上,闭上了眼睛。

老仆人轻轻给他盖了毛皮后叹息离去。

油灯扑熄。

连天地都暗淡了一瞬间,外头雷声滚滚,瓢泼大雨,风吹动瓦片噼啪作响,黄害冷得发抖,牙齿紧紧咬住唇畔,这种冷是无论逃到哪里,都会被射穿头颅。

暗,冷。

大片大片的暗,波涛汹涌的冷。

他实在忍耐不了,光足朝着院子口跑去,愤怒的大叫,锐利的叫声刺破夜幕:“啊啊啊啊.......”一声又一声,越来越悲哀。

原来都是黑的,一切都是黑的,冷寒的月光推着他蹦走,滚爬,行尸走肉般。院子里有一口水井,朝着黑做底的铺开,黢黑黑的深渊。

只要低下头。

便能瞧见自己跳出来的伤疤。

井底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来,宛若伸出一双沾着绿苔的触手,轻柔的抚摸他的脸庞,带着凉意,“好孩子,来,快来。”

黄害身体前倾,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后背一股阻力袭来,是院子里突然蹦出了两只小狗咬住了他的衣襟,这两只小狗是他带回院的,脏兮兮,后尾巴盘着污垢的斑点,粘稠起腻,可那双双滴溜的眼睛,能够看到他心底。

“汪汪汪。”

黄害心底酸涩,蹲下身紧紧抱住它们。

这是他捡回来的。

属于他的。

唯一的,两只小狗。

冬去春来,春送秋往。

黄害因偷窃让父亲被大魏的风流名士耻笑,又因天残独眼被道家卜卦,成人后会招邪祟克死亲父。

家中仆从也对他警惕不已,唯恐避之不及。

他就这么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渡过了十余年,剩下的一只眼睛,毫无波澜,见到窜过来的老鼠,才会肯挪动着眼球。

多么相似啊。

不见天日,同样的丑陋,愚昧,卑鄙。让人感到憎恨。

留下谷粒,黄害反手关上房门。

变故在他加冠后三日。

加冠礼是少年一生的大事,可无人问津的黄害连自己都未曾在意,旁边是为自己新垒的坟,烧的是一些枯草灰,他留意膝下扑腾着两只威猛的獒犬,旁边放着簸箕,坐在石阶上沐浴着月光。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外头一袭白色寿服,脸颊干瘪,双眼黢黑嘴唇发白的父亲僵硬着四肢“走了”进来。

父亲的头颅转向他。

黄害抬头再度见到久未谋面的父亲,脸上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我的儿,为父错了。”

“为父在你小时候不应该没有护好你,反让你被盗贼砍伤了一只眼,更不该人云亦云,怪错了你,那污蔑你的孩子是那丞相之子,本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却不该贪恋权势,谄阿谀,道奉承,将你关禁了十余年,至今也不肯还你清白。”

死人噗通栽落在地。

露出后面一只黄鼠狼,它掐着嗓子,如鬼如魅着,勾魂摄魄着站着跳着,又道:“可还中听?”

黄害看它的眸子依旧暗淡,宛如死灰不再复燃。

“唉——”

黄鼠狼甩着尾巴悠悠叹息,踱步在他身侧环绕,又化作一缕黄烟左右腾挪,“你定心生欢喜,定是中意且爱听,为何不允了你自己,来吧,来吧。”

“来吧,来吧。”

黄害终于开口:“你为何会选择我?”

黄鼠狼在他体内咯咯咯的笑,“是你选择了我。”

黄害眨了眨眼,眼瞳中的妖光一闪而过,他站起身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仿佛沉睡多年的古器,终于褪落满覆的青苔,露出沉寂已久的真容。

“来吧,来吧。”

“来吧,来吧。”

那群子成人的世家子弟很快被他接二连三的剥皮抽筋。

他们年幼时拥趸着丞相之子以污蔑他偷窃取乐,如今被他一个个封死在巨大的石蟾蜍里,送往他们的府邸。

黄害总会不经意的去将石蟾蜍砸坏。

再看他们的家人惊慌失色,六神无主的样子。

就像是一点点,一点点,剥离抽出真相原本的模样。

他很愉悦。

可丞相之子他却迟迟没有动手,黄害选择去远游,他带着两只獒犬走了很多路,险峻的高峰,巍峨的山脉,雄浑的戈壁,无际的平原,去狂饮这个世界,宣告他的存在,贪婪的想要把十年欠缺的风景都要补足。

可他没有和解。

再度见到丞相之子的时候,是一个疏林红叶,芙蓉将谢的黄昏。

丞相之子凭栏远眺,春风得意看尽大魏风华,见到他来,似是认了出来,眉头一挑。

黄害听到扑腾扑腾的鸟雀衔着树枝从头上飞过,光与影掠过他的伤疤。

他开口:“别来无恙。”

丞相之子似在回想,“这位兄台,你是叫....?”

他叫什么?

自己叫什么?

十年了,没有人叫过他名字。

就连黄害都忘记了自己真正的名字。

他的另一只独眼无悲也无喜,笑着将丞相之子黄害的皮囊套上,戴上皮囊后,这副风流倜傥的面貌伴随而来的是葳蕤君子般的声声赞誉。

他侍奉在君王身侧。

凡人皮妖怪骨,得以吸取王气滋养自身,咂摸到权利的滋味他为君王养尸实则为自己铺路。

他的野心不大。

也不小。

走出来,抛弃过往,荡在天地之间。

“主人,主人。”

两只修成人形的獒犬吐着舌头跪在马车下,黄害从梦魇中挣脱,松松而醒。

他现要驱策着他们前往各国古战场养尸。

此时的他正受魏王宠幸。

又兼长相俊邪,神清骨秀,翩翩遗世。出城的时候被无数达官贵人捧着高脚。

车轮粼粼,喧嚣鼎沸。

黄害眼瞳无悲也无喜,身后留下的影子有那么一瞬间像极了小院子里的小男孩低低自语:“相鼠相鼠,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