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哒哒哒……”
一双干净的手正在键盘上飞速敲打着，屏幕中密密麻麻的文字，闪烁在张羽中漆黑的眼眸中。
又是平庸而无聊的一天。张羽中心中叹息，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天，他的命运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三哥，干活呢啊？”公牛一般的低沉嗓音在张羽中耳畔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张如东坡肉般的大红脸，笑起来的眼睛仿佛肉皮上的褶子，没刮干净的胡茬仿佛残留的鬃毛。
脸的主人叫马冬雷，是一直追随着张羽中的死党。
“我不干你干啊？别废话！”张羽中目不斜视，只是下巴歪向桌上一个印有“劳动最光荣”五个大红字的白瓷缸子。
“好嘞！”马冬雷心领神会，抓过茶缸转身奔向饮水机，脊背雄壮宽阔，挡住一面阳光。背光中，张羽中眼神灵动，看起来愈发专注。
实际上，张羽中专注个鬼，他甚至没有思考，只是条件反射一般敲着字，一套套歌功颂德的句子自然而然地从他指缝中流出。多年来在秘书岗位的浸淫中，草拟义正言辞却不用落实的文件他早已信手拈来。但他仍然要表现得认认真真，绝对不能被旁人看出行有余力。毕竟，他这个办公室代理主任刚上任，起码要让自己的表现看起来配得上。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活得这么累，比如这位捧着茶水回来的马冬雷同志，他就坦率得多：局儿，是必须伺候明白的，工作，是绝对不会伸手的。
“三哥，慢点喝，别烫着。”
在身高两米、肩宽一米的“虎掌”中，大茶缸子变成了一只小酒杯。马冬雷毕恭毕敬地放下“酒杯”，因笑容堆起的褶子令他的大脸沟壑万千，无处游走的血液把脸憋得更大了。
“大马雷子？”张羽中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酡红的猪腰子脸上。
“三哥，还有啥吩咐？”马冬雷搓着手掌，厚重的老茧互相刮擦，发出了指甲抓黑板似的咔咔声。
“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不要在我面前搓手。”
张羽中咬牙切齿地在马冬雷的额头正中用力一推，“另外，你的脑袋挡住显示器了！哪凉快上哪儿呆着去。”
北方的四月还算不上春天，但供暖已经结束了，现在的室内温度是一年中最低的时候，马冬雷还真觉得眼前这地儿就挺凉快的。但他没有贫嘴，作为一个弟弟，他的职责就是让哥哥满意。他配合着张羽中的发力，硕大的身体倒飞而出，仿佛那一掌中蕴含着巨大的内力。
“哎呦喂，玩得不错啊~~”
就在马冬雷表演“风口上的猪”时，冷冰冰的语气瞬间打破了欢快的气氛。一位面如冠玉的花美男正抱着双臂斜倚在门口，白色高领衫遮住了下巴，嘲弄的眼神看着张马二人。
张羽中没答话，继续噼里啪啦打着字，马冬雷却换上一副猥琐的嘴脸，“矮油，大宝，你也想陪大爷玩玩啊？来，爷给你笑一个。”
“滚蛋！你个大马猴，我最后警告你一次，我不叫大宝，我叫修明明！”
美男子怒不可遏，他一直不明白马冬雷为什么对平凡的张羽中俯首帖耳，对他这个王子般高贵的人物却缺乏应有的尊重。
“叫你一捣乱，差点忘了正事！”修明明翻了个白眼，“老张，王总叫你过去一趟。”
“叫主任！”张羽中甩开鼠标键盘，挺着胸脯走了过来，在门口的时候还故意用肩膀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修明明。
“不过是个代理的，嚣张什么。”修明明一把推开张羽中，给了张羽中笑嘻嘻远去的背影一个更大的白眼。
……
总裁办公室门大敞四开，王总正坐在五米长的红木办公桌后闭目养神。
当当当，敲门声不大不小，清脆而自然。就在王总睁开眼睛的同一时间，张羽中从容地收回右手食指的第二关节，双手优雅地搭在腰带扣处，脸上绽放出了真诚而不浮夸的笑容。
“王总，您好！”张羽中对自己圆润的发音很满意。
“小张啊，快进来。”王总笑容和煦，对着桌上的小镜子打理了几下两鬓残存的碎发。
王总学名王道强，同事们背地里称之为“强哥”。快六十岁的人了，保养得当，皮肤白嫩细腻，看起来就像四十多岁。只是圆圆的脸型、整齐的鱼尾纹加油汪汪的地中海发型，活像一只刚出锅的包子，喜感十足。
“我一会儿要出去一趟，如果我老婆打电话来问，就说我去省里开会，会议很重要，要求关机，很可能开到很晚很晚很晚！”强哥强调道。
“明白！”张羽中点头弯腰，像马冬雷一样来回搓着手，“我这就让小崔备车。”
“不用了，最近吃得油腻，走两步当锻炼了。”
看着强哥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张羽中默默伸出大拇指。
领导不愧是领导，二十公里全靠脚，腿短咱从步频找，体力就是这么好！l
轰——
整个办公室骚动了起来。
“嘿嘿，三哥，我去健身房了。”撸铁是马冬雷的唯一爱好，“有事call我。”
“靠你！”张羽中无力地挥了挥中指，言简意赅，“滚。”
“老张，我要去约会了，好烦啊！”修明明伸了个懒腰，这位全公司最鲜的小肉一副提不起神的样子，“我妈又给我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约好晚上6点见个面。”
张羽中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卡西欧，“还有5个小时？”
修明明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绿水鬼，“准确的说是4小时59分24秒，还得洗澡，做SpA，弄头发，换衣服，订花，订餐厅……时间还真有点紧张。”
“带块绿表就装碧？不知道电子表比机械表精准多了吗？”张羽中边骂边挥手，“赶紧滚。”
修明明嘴角挂着得意的笑容，“可不是，这破表一点都不准，每天都要快上那么一两秒，可是修表的师傅说我这款全球限量，纯手工打造，没有配件，根本没法修好。而且每年换油清洗保养还得花个大几千，都能买十几二十块卡西欧了，哎……”说完一仰头，扭着屁股走出了办公室。
张羽中哭笑不得，这货虽然帅到没边儿却一娘遮百帅，有几个臭钱不知道怎么嘚瑟，政治上绝对不成熟！还妄图觊觎办公室主任的宝座？
忽然，角落里投射出的一道满怀期盼的目光。
“小崔，你可以自便了……”张羽中无奈地摇着头。
作为强哥的专职司机，崔野此时的作用就像没了鹅肝的面包片，吃寿司剩下的山葵泥。
“谢……谢谢……”崔野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一丝紧张感，冲着张羽中深深鞠上一躬，便隐匿在了黑暗中。
不出三分钟，办公室里的职员们如鸟兽散。
这家企业叫做绿顶集团。作为一家处于行业垄断地位，捧着政策饭碗的国有企业，员工的幸福指数高出天际，高工资、高福利、工作清闲、旱涝保收，时间久了，自然养了一批闲人。
这不，强哥前脚出门，办公室后脚立刻放羊，分分钟人去楼空，偌大的绿顶大厦比老板跑路的p2p公司都干净。
照理来说这样的公司不倒闭天理不容，但绿顶集团还真就不讲道理，靠着财政拨款和行业壁垒，年年实现盈利，充分证明了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此时，被称为公司爱岗敬业第一人的张羽中却感到一阵空虚。人们常说，干一行，爱一行，但直到现在，张羽中还没找到谁是一行。有些人在别人面前表现优秀，可独自一人的时候又害怕成功。失去了观众，他的演技也支撑不住了，文件也索性不弄了，虽然没什么难度，但越无聊越容易疲倦，找不到意义就会变成拖延，所以手头的工作嘛……下班之后再说吧，反正回家也一样无所事事，还不如在食堂白吃一顿晚饭，再混个加班费什么的，顺便让自己看起来更忙……
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把自己重重丢进了老板椅，张羽中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起了电脑上的八卦新闻。
“长白山又现‘超能侠’，天池中上演水上漂……”张羽中一字一句念着标题，“越来越没创意了，造谣也得专业点吧！连个视频都没有，图片还这么模糊。”
新闻配图中，一个人影悬浮在天池水面上，脚与水面接触的位置隐约泛着朵朵金莲。
“咦？这坨身影跟马雷子神似啊！“张羽中眯起了眼睛，“这胳膊，这腿儿，这脑瓜子，连这逼眼神都一样！这……步步生莲？哎呦不错哦！不过这货应该生菊吧？莫不是修明明在恶搞他……”
自从一个月前他看到第一条“超能侠”的“新闻”后，类似内容就越来越多了。当然，他很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超能侠”事件越来越频发了，而是给他的相关推送越来越多了。
他想起了前任办公室主任丁森。有一次他偶然撞见丁森在看一条详细描述强暴细节的图文并茂的新闻，当时丁森义正言辞道：“你说现在这些网站，真低俗，成天就是发这些强暴啊，杀妻啊什么的，还有没有人管了？”张羽中点头附和着，但他心里知道，网站们哪里是低俗，他们只不过是在配合你，你喜欢看什么，大数据就为你推送什么，映射着你内心深处的欲望，就像是一面镜子，而你怎么能指着镜子里的人说他低俗。
当然，张羽中知道“超能侠”也没高尚到哪儿去，甚至比丁森的喜好更扯淡，只不过这“蛋”扯得很喜庆。超能侠花样繁多，层出不穷，喷水吐火加隐身，整得跟葫芦娃似的，唤起了他儿时的美好回忆，甚是减压。
虽说谣言止于智者，但张羽中不想当什么智者，这个时代，娱乐至死嘛，反正也是扯淡的人生。于是，张羽中开始有意无意地主动浏览“超能侠”的相关内容，而人工智能也配合着源源不断地推送，逐渐形成了人机互动。时间久了，连马冬雷也被拐进来了，跟张羽中一起钻研，有时两人甚至会争论“喷火侠”和“铁拳侠”更厉害，就像小时候争论哪个奥特曼姿势更帅一样，辩到脸红脖子粗，虽然他的脸永远没有马冬雷那么红，脖子也永远赶不上马冬雷的粗。
张羽中啊，你也有够无聊的了。
回想着这一个月以来的荒唐举动，张羽中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又继续一条接一条地浏览着跟他这辈子都不会有半毛钱关系的八卦新闻：哪个明星又出轨了，哪个网红又劈腿了，哪个艺人被亲嘴了，哪个偶像人设毁了……
他知道自己在浪费生命，他的内心有点愤怒了，可他根本无法停止扯淡！
“生命如果不用来浪费，还能用来干嘛呢？”他瘫软在椅子里，“我张羽中的人生，也许就这样了吧。”
叮——
桌上的手机发出了清脆的提示音，屏幕上蹦出一条信息，张羽中翻了翻厚重的眼皮。
“在忙吗？”
发信人：林伊。
林伊？林秘书！
他这才想起来，这栋楼里并不只剩下他一个人，隔壁秘书室应该还有一个同样孤独的身影。
他忽然意识到，生命似乎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一股电流穿过张羽中的脊柱，直达尾椎骨，他僵直了起来。那个挥之不去的身影开始在他脑海中勾勒：冷艳的眼神，利落的马尾，干练的制服包裹着曼妙的身材。正面遇到她，他会担心她胸前衬衫紧绷的纽扣崩掉；看见她的背影，他又会担心她如束素的腰肢被风吹折。每当听到她路过时高跟鞋发出的“哒哒哒”声，她的丝袜仿佛勒住了他的咽喉，她的鞋跟仿佛踩在了他的心头。
他的喉结剧烈耸动了一下，伸手猛地抓起手机，僵硬的手指杵着虚拟键盘，打三个字错俩，五个字足足打了一分钟。
“还行，有事吗？”
对话框顶端一直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短短的三秒钟，度秒如年。
“晚上有时间吗？想去看个电影，一个人很没劲，一起吧。”
张羽中愣了一瞬，然后脑子里轰的一声，身子一软，差点出溜到桌子底下。
林秘书？约我？看电影？
张羽中恍惚了，和那些八卦新闻一样永远不会和他的人生发生交集的事，突然就发生了。
他挣扎着坐起，稳住了呼吸。
“有时间！”
“五点，公司北门的梨树下见。”林伊的回复出人意料地快。
张羽中的左手死死按住了颤抖的右手，心跳已经濒临每分钟200次的极限。
“好的。”
这是他用尽全力打出来的最后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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