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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是太有压迫感了。我看到里侧的坐席上,有一位太太突然昏倒在桌上,但我决定当作什么也没看到。

那个,您还是别勉强自己比较好吧。」

我压低声音对德嘉先生说。

「我没有勉强。嗯,完全没有勉强自己。咖啡之类的只是小菜一碟而已。」

「德嘉先生,您不是很受不了苦味吗?」

「喂喂,像我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受不了苦的东西?」

的确,德嘉先生的外貌看上去非常威猛。高大的身体满是肌肉,黑豹一样的面孔则威风十足,他浑身都散发出男人味十足的雄浑感。烟草自不必提,威士忌和波本酒这些烈酒应该也一定很适合他。然后其实德嘉先生对所有这些都根本无法接受,他只是看上去很硬派罢了。

「我觉得您不用那么在意周围的视线也可以。」

德嘉先生摸着下巴沉吟道。

「长成这副模样啊,面对那些冒险者还是很有用的。」

接着,他打开了话匣子。

「冒险者中有不少都是性情暴躁的家伙,这些人每天都会出现在施疗院里。他们一个个膀大腰圆,专爱显示威风,好像一被人小看就输了似的。」

「嗯,我能理解。」

「当这些人受了伤,来到施疗院的时候,情况就会很麻烦。尤其是不得不截肢,或者已经错过最佳抢救时机,我们没能挽回患者生命的时候。」

我试着想象,但什么也想不出来。那是一个跟我完全没有交点的世界。

「那种时候还能保持冷静的人,根本没有。不只是患者本人,其伙伴也是一样。还有人会丧失理智,开始诉诸暴力。于是我们这些医护人员也会有生命危险。」

多么紧迫、命悬一线的工作场所。不只是冒险者,连治疗他们的人们也必须赌上性命才行。

「我希望能在那种时候保护自己和身边人,所以才开始锻炼身体。为了向那些急性子们说明情况,我必须要能压过对方。结果,现在我不怕那些冒险者了,而且也保护了身边的人。」

「您多费了一番辛苦啊。」

「嗯。是很辛苦。在私生活里我也还想着这些。所以,有人看着的时候我会喝咖啡,酒店里我会点最烈的酒,吃饭当然也全是肉。」

要维持这种形象,咖啡也是不可少的吗?我心想道。转念一想,也许是第一次见面时,我用洗脑般——不对,热忱的语气告诉他「有深度的男人都爱喝咖啡,嗯,这是常识」的缘故。

「但是,最近,有件事让我头疼。」

他眼珠一转,露出了凶恶的目光。金黄色的瞳孔散发出掠食者的气息。怎么看这都让人感觉很不妙。

「有人在您的地盘上搞事吗?」

「唔。最近的毛头小子越来越不懂规……喂你在让我说什么东西啊。」

我听到了太太们的尖叫声。

「……我可是守法公民。」

「金盆洗手了呢。」

「从生下来开始,就一直这么品行端正。」

虽然怎么看德嘉先生的眼神都不像是好人,但总之我还是点了点头。

「所以,您说有事情让您头疼?」

「嗯。没错,让我困扰很久了。」

德嘉先生无奈地垂下视线。他究竟遇到了什么呢。

就在他要再次张开那毛茸茸的大嘴时,门铃又响了。我转头一看,看到了那个小小的,一副倦怠模样的身影。仿佛蓝天与积雨云混合在一起似的阴沉发色编成了两个小辫,然后是一身学院的白色校服。那正是店里的小小常客,诺尔托莉。

「呀,你来了。」

诺尔托莉慢吞吞地走过柜台时,我冲她打了招呼。这副神气看上去像是三天三夜都没有合过眼,不过,这就是她平时的模样。

她仰起脑袋,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又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德嘉先生。

德嘉先生露出一副颇有兴趣的模样打量着诺尔托莉。

两个人盯着彼此。

最终诺尔托莉什么也没说,走过德嘉先生身侧,又坐在她平时坐的那个位置上。

「和平时一样吗?」

「……嗯(点头)……」

「曲奇也有,你要吃吗?」

「……嗯(摇头)」

「还有水果,你要吃吗?」

「……嗯(摇头)……嗯(点头)……」

「今天,你不是要上学吗?」

「放假。」

不要只有这里才回答得那么清楚好不好。

我不由得露出笑容,开始为她准备咖啡欧蕾。

诺尔托莉非常非常嫌麻烦,非常非常没干劲。所以她总会翘掉学校的课,然后这样趴在店里的柜台上。

我从柜子上取下诺尔托莉专用的瓶子。这时德嘉先生突然轻轻叫了我一声。

「店长,那孩子是学校的——」

他没有说出后半句,于是我补上了。

「嗯,是学生。」

「但是学校——」

「今天应该是正常上课。」

「也就是说——」

「没错。」

我说完,德嘉先生抱起了手臂。他的嘴唇开始微动,似乎是在咀嚼我的回答一样。

「我认为,这个年纪就养成逃学的恶习,这样很不好。」

完全无误的道理。的确是如此呢——好像我也只能这样回答了。

但是,德嘉先生的话还有言外之意,他是在责备我。

「您想说,我为什么要默许她逃学,是吗?」

「……嗯。站在成人的立场上,难道不应该教导她吗。当然,如果有内情那就另当别论了。」

德嘉先生的视线很严肃。

因为这是一般的常识,因为我认为自己的想法是对的——这些都不是他的视线让我感受到的。我从德嘉先生的声音中,同时听到了对诺尔托莉的关心。尽管看起来凶神恶煞,但德嘉先生其实很喜欢小孩子。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您说的对,我想的确应该是那样的。」

「那么,你为何」

我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在心中组织语言。

「我想原因大概是——这不是我负责的那部分吧。」

「负责的部分?」

我看了一眼诺尔托莉。

她趴在柜台上,一动也不动。

「教导,劝诫,训斥……这些的确很重要,是这样没错。可是,其中的哪一项,我都不想对那孩子做。」

德嘉先生皱起眉头来。

「难道这不是身为年长者却放弃了自己的责任吗。我们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经验和见识,为后来人的成长提供助力,不是吗?」

「嗯,我想您说的没错。」

我放下诺尔托莉的瓶子,从冷藏库中取出几个小小的水果。外皮是蓝色的,但里面却是鲜黄,味道和口感都很像是梨。先把这一边准备完好了。

「但是,我觉得那些更适合交给她的父母,或是学校的老师们来做。我自己不擅长教导别人,更何况,自己也还没出类拔萃到那个地步。」

「唔。」

德嘉先生点了点头,可是他抱着手臂的低头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接受了我的说法。

「我觉得,无论是什么地方,都有人会一待在那里就感觉不自在。」

「的确是啊。」

「有些人会改变自己,努力适应环境,但也有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一点的人。我想,对那些人而言,就算说要教导要劝诫,他们也还是没办法。例如说『为什么就只有你做不到,明明别人都可以』,或是『你还是没下功夫啊』之类的。」

我拿起刀,开始切水果。

「当然,会有人因此而改善。可同样地,也会有人无论怎样都改善不了。要说为什么,因为他们就是没办法那样做。」

「没办法?」

「就像是让鸟去潜水,或是让鱼在陆地上奔跑。无论说多少都不会有用。因为他们的条件就是那个样子。」

「我明白你说的了,可这跟逃学是一回事吗?」

「是一回事的。」

我想起了原先的那个世界里,和我很亲的一个表姐。她也为自己无法适应的事情感到苦恼,认为自己低人一等,追不上周围的人,最后离开了学校。

「因为做不到那些事而最受困恼的,其实正是他们本人啊。自己究竟有没有适应周围的环境,只有本人是最清楚的。为什么自己就是做不好,为什么不行,该怎么样才好……在不适合的环境里,无理强求自己去适应,这样会很辛苦。而如果周围任何人都不理解,那样会更辛苦。」

「……唔。」

德嘉先生托着下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那些勉强自己的人,被训斥后心情低落的人,为某些事情而烦恼的人。您不觉得他们也需要一个休息的场所吗?」

「休息的场所……」

「也许有人会说这是逃避。但是,既然有人训斥,那么有另一个人来提供提供逃避的场所,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而且归根结底,比起训斥别人的人,能供逃避的场所要少得多。所谓社会就是这样。结果人们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勉强去躲避。

「人们逃避的时间各有长短,有些会很久,有些不会。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这些逃避的人都知道,有一天他们总得奋起战斗。」

我把切成兔子形的水果放进盘子里。

「因此,我负责的部分就是这里,提供一个逃避的地方。这里没有战斗,也没有时间限制。要休息多久都可以,度过时间的方法也完全自由。在这里修整羽翼,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到来再上路旅行。您不觉得有一个这样的地方也很好吗。啊,虽然营业时间还是有限制的。」

我对德嘉先生笑了笑,端着水果朝诺尔托莉走去。

「给,诺尔托莉,喂食的时间到了哦。」

结果她只把脸抬起来。

「……喂我……」

我虽然是开玩笑的,但你真的愿意被人喂吗……

没办法,我用叉子叉起一整块梨,送到了她的嘴边。诺尔托莉咬住先头部分,啊呜啊呜地咀嚼之后,过了片刻才咬下第二口,然后又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她连吃东西的模样都是一贯地没有干劲。然而这副模样却让人莫名地想要一直看下去。

「对了,你有没有将来的梦想之类的,诺尔托莉?」

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于是对她问道。

她艰难地抬起眼皮,看着我

「……有。」

有的啊,真是出乎意料。

我感觉有点惊讶,而诺尔托莉则用坚定的口吻说。

「……一生……都要慢悠悠地……度过……」

「啊,嗯。」

吓了一跳,我还在想,如果她说出一个很了不得的梦,自己该怎么回答才好。真是个很棒的梦想。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我对她点点头。不愧是诺尔托莉。

「你是叫,诺尔托莉,对吧。」

德嘉先生望着我,一副有什么期待落空了似的表情。

「…………?」

诺尔托莉趴在柜台上,懒洋洋地转过脸来。

「有一个问题,我可以问问你吗?」

「……什么……」

「你不怕我吗?」

德嘉先生盯着诺尔托莉。以那副黑豹面孔,小山一样的体格,让人畏惧颤抖的食肉动物风范。

诺尔托莉也盯着德嘉先生,仔细地观察他,然后回答说。

「好大。」

德嘉先生愣住了。

他先是张大嘴,然后慢慢眯起眼睛,终于发出响彻整个屋子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