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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好仪容,卢植走到雷功面前。

雷功说道:“我现在只是个瞎子。”

卢植露出洁白的牙齿,说道:“可雷道友的心,也许比眼睛还要明亮。”

雷功笑而不语。

卢植坐下,打了个稽首,“张牛角只是太平道内一个籍籍无名的道姑,雷道友,为何一定要见贫道?”

雷功浑身流脓,双手捏出传道印,说:“只想问道友几个问题,何谓天下之病,何谓人之病?”

卢植心想,这是《太平经》的纲领,应该是太平道信徒都知道的内容。

她用了八个字做总结。

“立身不正,天地不调。”

雷功点点头,“不错,我太平道兴于瘟疫,《太平经》以“病”字切入教义,讲究善言善行,洋洋洒洒千字。张道友不谈病字,却能提纲挈领,一语中的。儒门有郑玄,我太平道有张牛角,此后三十年,足可与儒门在辩经一事,一争长短。”

这却让卢植对太平道感到一阵悲哀。因为她在儒门辩经,其实并不出彩。

雷功问她:“不知道友是随哪位渠帅学道?”

卢植说:“只是有道人赠送《太平经》,看过便记住了。”

雷功更是大喜,“这是天意,道友合该是我教中人啊,如今道友抓得卢植,真是我教的大恩人!”

雷功又问卢植:“道友觉得为何今年蝗虫如此猖獗?”

卢植心想,本朝蝗灾,往往会被归结为统治者失政,进而把天灾问题归结为人祸。雷功这是想把话题引到朝政上去,进而试探我的立场。

对儒家的信徒来说,立场等同于生命。

她正要说是宦官蒙蔽天子所致。

一个俊美无比的少年,突然举手回答。

“是因为气候原因。”

“气候?”

雷功问少年:“这该如何解释?”

刘备说:“简单来说,就是适合蝗虫生存。”

卢植拉着刘备的胳膊正要他坐下。

刘备却说:“老师,交给我吧。”

雷功笑道:“道友,让他说完也无妨。”

刘备对卢植笑了笑,“雷师君都这样说了。”

卢植也只好交给他。

“今年孟夏北风势头比南风强。”

“蝗虫产卵需要相对干燥,但又不能绝对干燥的环境。”

“原本冀州之地,水草丰美,荒地较少,螟蝗不宜产卵。”

“桓姬以来,冀州人口大增,开荒拓土,使得裸露的土地增加,为蝗虫提供了适宜的生存环境。”

“加上今年干燥风较多,降水不足,荒地上的植被较为低矮。”

“这既为蝗虫提供了孵化环境,又为蝗虫提供了充足食物。”

“北风一吹,蝗虫自然飞得到处都是。”

卢植也是一愣,她没想到刘备竟然不用经学解释。

雷功比卢植更惊讶,因为言之有物,却又不在道门的体系当中。

卢植本想让刘备退下,因为刘备这番话等同于胡言乱语。

大儒班固早有论断,蝗虫是战争所化。

雷功却说:“小友认为该如何治理?”

刘备说:“涵养水源,退耕休地。”

雷功摇头道:“那岂不是要饿死无数人?”

刘备说:“那就养鸡养鸭养蛤蟆。”

雷功哈哈大笑,说道:“人都要饿死了,鸡鸭蛤蟆怎么能活?

“这便是张牛角道友认为的治蝗之术吗?”

不谈阴阳五行之道,脸上带有不屑之色。

卢植没有回答,而是暗暗观察瞎眼的雷功。

雷功的笑容渐渐收敛。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抬起枯树枝一般的手掌,感受来自北方的风声。

失去了双眼,她的耳朵最近可以听到数公里之外的声音。

“是了,确实有风的问题,今年的风,相比往年干燥得多。”

“没有公鸡捉虫的声音,也没有鸭子游水的声音,连蛤蟆的叫声也没听到。只有蝗虫乘风振翅的声音。而且很多落在土中。”

雷功点点头。

“也许,小道友是对的。是因为风变了,蛤蟆鸡鸭也都在今年的寒潮中损失惨重,才让蝗虫猖獗。但风向为什么会变呢?难道不是帝姬无道,黄神惩罚百姓吗?”

刘备想说:风向会变,是太阳辐射的热量变化,导致副热带高压变化。

而导致热量变化的原因有很多,比如地球的自转速度,比如海陆洋流运动,比如东南季风减弱等。

但他没有这么回答。

因为这是超越时代的答案。

它可能最接近真理。

但这是一个站队的世界。

说出这个答案的下场,等同于那位扞卫哥白尼“日心说”的成果,而被大火烧死的布鲁诺。

越接近真理,越是会对儒门与道门共同构建的天地人阴阳五行体系,产生威胁。

哪怕是用荀子的“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也会带来灭顶之灾。

道门亦是从太学长出来的,与儒门是一棵树上的两个果子。

哪怕是佛教,为了融入神州,也不得不用儒道体系来解释佛门的理论,删掉【沙门不敬王者】的理论,把果子嫁接在同一棵树上,

在这个时代,有“资格”解释蝗灾的,只有同一体系中的儒门经学与道门玄学!

除非王朝变迁,社会迎来剧变。

所以。

刘备的回答是:“是天要变了。”

虽然这个天,与雷功心里的天,并不一样。

听到狂悖之言,卢植大吃一惊,忍不住揪刘备的耳朵。

刘备也由得卢植去揪,摆出一副儿时在卢植身边求学的样子,一脸委屈巴巴的模样,抱住卢植的胳膊。

看到刘备这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卢植哪里还能责怪他?但还是忍不住掐他的屁股。

雷功抽抽鼻子,闻到刘备身上的男儿香与泪水,再思量那番话,认为他得到了黄神的感召。

她满脸皱纹张开,哈哈大笑,河水被深厚的内力溅起浪花。

“苍天将死,黄天当立,天要变了,此话不假,连一个少年都能明白这个道理。”

她虽瞎,却用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刘备。

“若小友不是男子,只凭你方才那句话,我便会收你为徒,传你本事。假以时日,小友作为仙童,游走四方,在巨鹿郡播撒良种,身为人父,精心栽培自家儿女,想必二十年后,我太平道又有一批精明强干的人才。”

接着,她又用这双空洞的眼睛看向卢植。

“但既然有张牛角道友栽培,也用不上雷某了,毕竟名师在前,有我无我也是一样。”

雷功摸着五个骷髅头,连连叹息。

卢植问她:“这五个骷髅是……”

“是我的弟子。”

刘备也是吃了一惊,他还以为这些头骨都是雷师君的敌人呢。

雷功表情沮丧。

“她们表面忠诚,实则贪残好利,只因我说,渠帅一职,须上报洛阳,由大贤良师定夺,五位弟子便齐齐把剑插进我腹中。”

这让卢植与刘备面面相觑,心想绝对不要变成这种师徒关系。

“也怪我平时只重传艺,不重传德。”

说着话,骷髅头上出现裂纹。

刘备细看,原来是被雷功掌上的内力震碎的。

刘备问道:“她们是怎么死的?”

“是被我亲手杀死的,不是因为背叛我,而是因为她们背叛了大贤良师!”

接着,骷髅头四分五裂,刘备心头咯噔一下,对着卢植一脸残念。

卢植听后,也不免为雷功与这五人感到悲哀。

也就在这个时候,远方杀声一片。

三里之外,大胖子乞丐赵融,正率领数十名乞丐,与太平道的仙姑们战斗在一起。

“吉利姐,你带一屯人突围,俺在这里留一屯顶着,绝不能让那个叫张牛角的道姑把卢老师带走!”

小乞丐点头,“稚长,你一定要赶上来!”

大乞丐笑道:“俺还要给吉利姐你,烧猪肉吃呢!”

听见要吃猪肉,小乞丐一阵恶心,“还是烧鱼吧,鱼肉干净!”

听到远处的动静,雷功心知,敌人来了,自己的生命终于要走到了尽头。

吊在胸前的那口真气,正在缓缓扩散全身。

雷功惭愧一笑,面向苍天,说道:

“也算是黄天有眼,叫我认清这五人的本来面目,也让我遇到了张牛角道友,得以传道。”

说着,雷功捏了一个道指,面向卢植说道:

“现在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张牛角道友,可否代替我担任河间郡的渠帅?”

卢植心中一凛。

“为何,雷道友不该把渠帅一职的空缺,上报到巨鹿?”

雷功脸上闪过一丝无奈,说:“原本是要如此的,但要杀我的,也是巨鹿郡的两位副教主,她们认为大贤良师年事已高,应该退位让贤,可我只服大贤良师,于是便只能非死不可。”

卢植摇头,说:“太平道,人才济济,未必轮得到贫道,何况贫道与两位副教主并无交情。”

雷功却说:“不然,如今你拿住卢植,在河间郡已有了崇高威望,得到教众真心拥戴,若要在河间郡立足,想必两位副教主也不好阻拦,只要你真心为百姓做事,站在太平道这边,你就是我河间郡的渠帅。”

卢植再次摇头,说:“我不能授。”

雷功说:“你必须授着,若是授了,四年后,大贤良师回归黄天,圣人出世,整顿教务,你便是太平道的新教主,到时候,记得在这滹沱河上,为我撒酒一杯,让我知道河间郡的百姓,人人都活在黄天乐土。”

说完,她从怀中拿出一块令牌,扔给卢植。

起身往下游飞奔而去。

“到滹沱河上游,找安平郡渠帅丈八,她会传授你《太平要术》前三卷!”

卢植正要奉还,《太平要术》她到了巨鹿之后,有别的法子拿到。

她大喊,“为何是我?”

雷功喊道:“你那一夜为百姓杀巨蝗,抗蝗灾,我就在那村子疗伤,只恨伤势过重,不能相见,不能与你一同放火烧蝗。”

插在小腹的断剑,一把接着一把掉在水中,溅起浪花。

很快雷功就在滹沱河上,变成了一个细小的黑点,消失在卢植几人的视线中。

二里外。

一群黄衣道姑带领村民,围住了数十名乞丐。

只听那为首的小乞丐大喊着:“绝不能放张牛角离开!”

道姑们人多势众。

然而,长水营的骑兵都是精挑细选的帝国精英,身体素质远在普通武林人士之上。

又受过严格训练,就算无马可骑,长年与羌人厮杀,哪里是寻常武林人士可比?

她们五五一组,手持长矛,摆开军阵。

武功较弱的道姑如同田野里的杂草,被军队铲平。

至于武功强的,只能慌忙逃窜,眼睁睁看着同伴惨死。

雷功大喊!

“各位信众与道友,请助雷某一臂之力,为张牛角道友争取时间。”

她凌空一掌,拍在其中一名乞丐的胸口。

乞丐虽然当场暴毙,但衣裳爆开,露出里面的黑色甲胄。

雷功也是大吃一惊,握紧被震麻的手掌,大叫:“玄甲,你们是洛阳的禁军!”

这更加令太平道众仙姑绝望,许多仙姑已经溃败逃窜。

小乞丐高举五色棒,大喊:“布阵!”

五十名来自长水营的三河老兵,五五一组发动冲锋。

滹沱河水已经是一片丹水。

越来越多的太平道信徒,好似被割的韭菜般,倒在军阵之下。

面对滚滚如巨浪而来的长水营老兵,以及越来越少的同道。

雷功张开双臂,回忆起大贤良师那伟岸的背影,全身真气充盈,一头白发高高扬起。

“今日雷功以身谢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