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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袁隗抱着靠枕,可怜巴巴地躺在公府车辕的垫子上,抹着眼泪,开始谋划自己下一阶段目标的时候。

马伦也已经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了大儒郑玄与马日磾的面前。

“叔叔。”

救星到了,外表强悍,内心软弱的马日磾,立刻激动地喊出声来。

捏的发白的食指与中指渐渐放松,险些被内力捏碎的棋子,也终于完好无损地落回了棋篓。

“这就是才子马伦吗?”

“他可保养得真好。”

“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

刘备也对大家的评价深感认同。

这家伙是怎么保养的,简直就和十来岁的少年一样。

只有阿大的眼睛,一直看着刘备。

在阿大看来,刘备才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人。

嫁做人夫的马伦侧首看向郑玄。

郑玄也一样看向马伦。

披麻戴孝的青葱少年,看向黑袍黑发的豆蔻少女,四目相对。

两人目不转睛地看向对方。

佳人虽穿素服,但貌美如昔,气质更胜从前。

看着马伦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郑玄似乎回到三十年前,二月红樱盛开的时节。

似乎一切都还是昨天。

那时刚满二十二岁的郑玄,别过太学的第五元先,第五仲通两位老师,身上一件布衣,脚下两只木屐,背起一筐竹简,手持卢植的推荐信,来到停满车马的马氏庄园。

那天,红樱纷飞,柳枝抽芽。

郑玄的名刺被撕成了碎木片,扔进水渠。

名刺就是名片,拜访大儒都要先交名刺,自我介绍。

鼻孔朝天,双手抱臂的马府管家,以主母正在授课为由,把她拒之门外。

看着随水流走的碎木片,她正站在樱花树下,吹着微寒的春风,瑟瑟发抖,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肚子饿了。

于是在路边拔了十几根车前草,找了几块石头,拿出锅子盛水,准备开锅煮草吃。

“你就是郑玄吗?”

“我是郑玄。”

郑玄回头。

一只细腻柔软又十分暖和的小手,抓住郑玄右手冰凉的三根指头,拉着她,钻过马融府邸的狗洞,一边躲避家丁的搜捕,一边跑向高朋满座的讲堂。

那是一个嘴角上扬、眼中带笑的活泼少年。

身姿娇小却动如脱兔,身着华服却举止大胆。

声音更有一种平易近人的亲切感。

“快点儿,再不快点儿就没有位置了。”

她正打算问少年是谁。

少年反倒先说:“我叫马伦,马融是我娘,我听卢师姐讲过你,我娘不让你进来,但我偏偏就是要你进来。”

就这样,郑玄受了马伦的指引。

一步步来到马融的课堂,来到马融的台前。

她和马伦,一起坐在讲堂的第一列。

那时,诸生都要应付太学的“射科设策”,其中就有六艺之一的数学。

做官不懂算账,那不得被管账的坑死?

马融指着板子,对诸生说道:

“今有户高多于广六尺八寸,两隅相去适一丈。问户高、广各几何?”

“三十息内作答。”

有的弟子埋头写题,有的还在思考,还有的直接躺平。

“射科设策”的数学题很难。

还要根据难度,在三十息到七十息内作答。

这个项目,除非接受过专业的算数训练,不然很难得分。

涿郡卢植,作为学生中佼佼者,已经快要算出答案。

她正拿着算筹,还有一根柳条,在沙盘上比划,心想:“令一丈自乘为实。半相多,令自乘,倍之减实。半其余,以开方除之。所得,减相多之半,即户广;加相多之半,即户高。”

没等她算完,不远处,闭目沉思的郑玄已经念出了答案:

“广二尺八寸。高九尺六寸。”

没错,这便是这道题的正确答案。

只是声音很小,只有旁边的人听见。

马伦看向木讷的郑玄,伸手晃了晃她,要她起身回答。

郑玄不理马伦。

马伦立刻举手,回答:“娘亲,是不是广二尺八寸。高九尺六寸?”

马融先是一怔,随后面带微笑,看向诸生,大感快慰地说道:“此题甚易解,尔等连我门下一个闺中待嫁的小儿都不如,如何通过太学的射科设策,做我大汉的官吏?”

学生们翻起白眼,都心想,小师弟天生辩才无碍,我们哪能和小师弟比?

马伦却不敢邀功,看向郑玄说道:“娘亲,这是郑玄解出来的,你刚念过题目,她就解出来了!”

郑玄却把头低了下去,生怕被人关注。

免得又发生被太学诸生赶出学校的事情。

台下议论纷纷。

“郑玄是谁?!”

“我们这里有叫郑玄的同窗吗?”

“郑玄,莫不是那个欺师灭祖的郑康成?”

“是那个关东第一辨才郑康成吗?她怎么会在这儿?”

小巧玲珑的马伦把身高八尺,眉清目秀的郑玄拉起,挡在马融的面前,向大伙儿介绍。

“昨日这里没有郑康成,今日却有了郑康成,她就是郑康成,她今天是来拜我娘亲为师的。”

“在下,北海郑玄。”

没等郑玄向诸生行礼。

马融咳嗽了一声,本来有些杂音的课堂再次安静下来。

她问郑玄:“我问你,今有竹高一丈,末折抵地,去本三尺。问折者高几何?”

“马老师,我回答这道题,就能入门了吗?”

“三十息内,作答。”

郑玄已经算出来了。

“我现在可以答吗?”郑玄问她。

马融点点头,“可以。”

郑玄回答:“四尺五寸五分。”

“如何算得?”

郑玄对马融行了一礼,便与马融站在同台,以算筹与沙盘演示。

她对诸生讲解道:“以去本自乘,令如高而一。所得,以减竹高而半余,即折者之高也。”

说完,台下寂静一片。

似乎比马老师以前讲的还简单一些。

儒家尊师重道,不以一己之私度人,全看父母师长之意。

诸生眼巴巴地看向讲台的另一面,都等着马融这位裁判员裁断。

马融见郑玄走到高台与自己并肩,已经不悦。

又见自己的宝贝儿子和这寒门的小鬼拉拉扯扯,更觉得不安。

虽然郑玄回答正确,她也要当众羞辱郑玄一顿。

可就在这时,卢植已经举手,开口说道:“不错,正是四尺五寸五分,郑康成所言不差,恭喜老师又得一员大将。”

有了大师姐发话,台下诸生,啧啧称奇,纷纷称是。

“恭喜老师。”

“郑康成果然厉害。”

“不愧是欺师灭祖的郑康成。”

马融咳嗽两声,不好让大徒弟卢植丢脸,便把这口气咽下。

心中对郑玄更加厌烦。

她早就知道郑玄的名声。

收到了太学不少朋友的信函。

信里都说:

别看郑康成这丫头出身寒门,老实巴交,好像是个尊师重道的人。

其实是个大刺头!

太学里教书的关东大儒,八九人被这郑玄辩驳得丢尽老脸。

想到那些打起铺盖,回家教书的老朋友,马融早就憋了一肚子气。

她看向郑玄,笑眯眯地问道:

“郑玄啊,你可知,我门下弟子,长幼有序,亲疏有分,你是卢植推荐来的,有很多人如今连门都进不来?”

郑玄自然知道这句代表着什么。

拜在马融门下,不比在太学,时间自由,做事自由。

在这里徒弟就是老师的爪牙,要讲究师门辈分。

两个字,打杂。

郑玄低头行礼,回答:“我入门最晚,请老师吩咐。”

马融指着北偏东方向,吩咐道:“去,把庖厨的柴火劈了,为诸生做好汤饼再来。”

君子远庖厨,但郑玄如今不是君子,自然离庖厨近一些。

郑玄低头就走。却往南偏东的方向走,与马融所指相反。

马融瞪起眼睛,问她:“站住,你知道庖厨在哪里?”

郑玄头也不回,边走边说:“南为火,东为木,老师这座宅邸,以阴阳五行布局,庖厨该为东南厨。

北为水,东为木,乃是东北如厕之处,厕与厨不可同处,我闻乌桓人以马粪作薪,西羌人以牛粪代柴,莫不是老师要我学蛮子,用粪火烧汤?”

马伦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卢植笑而不语。

其他诸生都不敢笑,因为她们知道,脾气古怪的马融,经常开这种叫人丢脸的玩笑。

马融也笑了。

她是被气笑了。

除了卢植,还是第一次有学生敢和她反开玩笑。

“有脾气。”

她看向大徒弟,吩咐道:

“子干,叫郑玄随你学《诗》三年,三年后,再登堂听课。”

卢植惊喜,连连叩拜,知道郑玄这算是入门了。

她心想:郑玄天生奇才,不需马融老师教课,给本书,喂口饭,就能自通,比条狗都好养。

有了马融这张虎皮绑在身上。

郑玄以后在儒门无论闯出多大的祸来,马融老师为了面子,都要护短救她,这才是拜师马融最大的好处!

厨房外,郑玄举起斧头,劈柴。

咔嚓一声响,柴火一分为二。

她自小长在寒门,雇不起工人的时候,劈柴这种事情,都是自己来。

她知道马融不喜欢自己。

但郑玄还是留了下来。

人生难得知己。

因为卢植与马伦希望她留下来。

所以,她那时就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