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是夜。
楚军阵营。
他们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明明被围的是大凉军队,可整日担惊受怕的却是他们。
在这样煎熬的日子里,楚军将士个个心力憔悴,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便紧张得不行。
主帅营帐内,楚军将领孙叔卯看着堪舆图,发出第三十一声叹息。
“主公何故叹息?”旁边的心腹问。
“叹如今局势,双方僵持不动,不知敌军作何打算。”孙叔卯揉了揉眉心,连日来的疲惫在这一刻倾数显露。
心腹沉默片刻,眼底也多了几分愁绪。
彼时,外面不知道从哪传来了歌声。
“诶,谁在唱歌?”
“不晓得,不过这调子怪熟悉嘞。”
“笨啊,这是咱们家的民谣!”
“哦哦哦,俺说这么熟悉嘞。”
“是谁在唱楚歌?”
“不晓得,唱得怪好听的。”
“是啊,这唱的我都想家了,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啊。”
“……”
“……”
这歌声初时微弱,渐渐变得清晰。
将士们听着听着入了神,忍不住纷纷跟着哼哼应和起来。
很快,整片楚地军营都是整齐划一的歌声。
跟唱到后面,将士们一个个鼻子发酸,眼眶通红。
故乡近在咫尺,却不知几时能归乡,更不知他们能不能活到明天。
这一场战争,要什么时候才能到个头。
随着歌声慢慢停下,楚军营地中,有的将士忍不住伸手抹了把眼睛。
在他们思绪万千时,一片嘈杂的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
“敌袭!敌袭!”一个浑身狼狈的斥候策马跑入军营,一边跑一边大喊,“速速撤离此处!大凉援军来了!速速撤离!”
在哨兵吹响号角的时候,众人纷纷面色大变,拿起武器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孙叔卯也听见消息跑出了营帐外。
而在出来的这一刻,由远及近的厮杀声愈发响亮。
他也跟着面色变了变,张口大喊道:“保持队形撤离,莫要慌乱!”
可是这些将士在这些日子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心弦紧紧绷着,如今这如来跑来驰援的大凉将士,心里的弦直接绷断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队形不队形。
而还有一些人,都是和孙叔卯出生入死的兄弟,聚到一起想要护着他离开。
孙叔卯还想拖一些时间,随后听到远方又有一个己方斥候跑来,张口大喊——
“是大凉皇帝亲自领军!大家快撤!”
众人:“!!!”
这一下,他们也顾不上再拖延什么的了,纷纷拿着兵器往楚国境内撤离。
开什么玩笑,萧煜率军亲征了,这场仗哪里有得打。
最终萧煜他们赶到时,楚军已经撤走了大半。
就这样,萧煜不费一兵一卒为吕颂解围。
在看到楚军听闻他来后直接逃跑的这场面后,饶是萧煜也忍不住咂舌一瞬。
咱就是说,他有这么恐怖的么。
不至于吧,跟见到了阎罗王似的。
他又不是暴君。
算了,先去看看他那逆徒。
念及此,萧煜直接去了主帅营帐。
而这边,吕颂他们饿得头昏眼花,差点儿要开始吃土啃树皮的时候,一直在盯梢的斥候发现楚军仓皇撤离了。
随后,斥候眼尖地发现是大凉军队过来驰援,忍不住面露喜色,忙不迭地跑去寻找吕颂,汇报此事。
而吕颂听到这件事后,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完了,他做的事情都被师傅知道了。
师傅会怎么惩罚他,是褫夺他的兵权,将他扫地出门;还是按照大凉律令,以谋逆罪将他从严处置,以儆效尤……
吕颂心头的这种惴惴不安,在主帅营帐的帘子被萧煜掀起来的那一刻到达了顶峰。
“陛下,太子殿下。”吕颂看到入内的两人,硬着头皮起身行礼。
“阿父,我就说吕家阿兄没事吧,您不必跑这么快的。”萧决笑眯眯开口。
吕颂心头一动,下意识看了一眼萧煜。
萧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顿时心头一慌,忙不迭地低下了头。
“弘文乖,你先出去让将士们收拾行囊准备回大凉,阿父有点事要和他说。”萧煜抚了抚萧决的头。
萧决乖乖作揖离开。
待营帐内没有人了,萧煜适才垂眸仔细打量起吕颂来。
粮食困难,清减了很多,没有受大伤。
萧煜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转身看向账外明月,面色淡淡:“吕颂,你可知错?”
“弟子知错。”吕颂紧紧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
“怎么,敢做不敢认?”
“弟子知错!”吕颂忽的拔高了声音。
“做错了什么事?”
“弟子不该贸然领兵,让将士处于这般险境,差点便活生生葬送数万大军……”吕颂越说到后面,越因为底气不足而声音变轻。
“为师想要知道,你为何一声不吭拿了兵符就跑到了南疆来?”萧煜转头看向跪在自己面前老老实实等着挨罚的年轻人,声音缓和了些许。
吕颂缓缓抬头看向萧煜,眼底闪过几分犹豫,但见萧煜的脸色并没有一开始那般难看了,踌躇片刻后,深吸一口气,猛地闭上眼睛开口——
“因为大师兄年少有为,跟随师傅的诸位心腹皆有建树,唯有弟子不上不下。弟子心生不忿,这才莽劲上头,领兵做出此事。
师傅要杀要剐,弟子甘愿受罚!”
听他道出缘由,萧煜愣了愣,随后深深看着他:“你是因为嫉妒夜奴的功绩比你高,嫉妒这些心腹的作为比你多,你才做出了此事?”
见萧煜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心头缘由,吕颂脸皮一阵滚烫,不自觉低下了目光。
萧煜又转头看向天上明月,两手负背。
“阿颂啊,你可晓得他们跟了我多少年?”萧煜忽然问。
吕颂愣了愣,依言答道:“谢将军他们自少时便与师傅相识,一路相互扶持过来,认识将近二十载。大师兄半途跟随师傅,比弟子认识师傅的时间长。”
“在你认识的这些人里,少伯是寒门之身,追随我时多次遭人白眼,尤其是从商,他为无数士族子弟唾弃;季子是贵族庶子,自幼不受待见,未见我之前曾缕缕受人鄙夷轻蔑。
便连我的发妻,她幼时经历过些不好的事,也落下不能出口成言的病症,常为其他女娘所不待见。
还有夜奴,出身庶民,为了活下去而拜我为师。
曾经的他们,虽然对自身所拥有的感到自卑,但却从未因为别人的优秀而心生嫉妒。但正是因为看到了别人的优秀,他们才想让自己变得更好。”
萧煜说着,缓缓转头对上吕颂怔愣的目光,他伸手拍了拍吕颂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阿颂,看到别人的好不难,看到自己的好才难。你身上的优点放在别人那里,也是让人无比羡慕的,只是你从未发现自己的好。
等你发现了自己的好,又何故去嫉妒他们呢,他们还要反过来羡慕崇拜你。”
吕颂的唇角颤了颤,目光通红:“师傅,您不罚弟子吗。”
“我打了你一顿,能让你深刻反省的话,我早就下令给你五十军棍了。可显然不能。”萧煜摆了摆手。
“师傅……要不您还是打我吧。”
他这么说教,比棍子打在身上还让他想哭。
“清风剑派的掌门前不久修书送来王都,向我问你如今的情况。”萧煜摇了摇头,面色平和地看向他,“你阿父很想你,回清风山去看一看吧。”
吕颂心头猛地一跳:“师傅,您要赶我走?”
“也怪我一直忽略你的感受。今日起你不必待在军中了,卸下战甲回清风剑派吧。”萧煜将吕颂拉了起来,随后背过身去,朝他摆了摆手。
吕颂眼眶红得不能再红,咬了咬牙,跪地朝萧煜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卸下自己的战甲离开了营帐。
出门的那一刻,恰好碰到过来的萧决。
萧决看到吕颂这模样,忍不住挑了挑眉:“吕家阿兄,你把战甲解了作甚?”
吕颂动了动嘴角,小声地将自己所犯过错言简意赅说了一遍。
听罢,萧决沉默片刻,忍不住看向吕颂——
“阿父刀子嘴豆腐心,吕家阿兄跟随阿父这么多年,他早就将您当成自己的亲人了。此番解您兵权没有从严处置大抵也是为了小惩大诫。
待您回了清风剑派,反省了自己的错误再回来找阿父,阿父一定会很高兴的。”
吕颂一愣:“亲人……”
“是啊。”萧决点点头,
“阿父教我武功时,常常拿你和夜奴阿兄的武功来做例子,让我以你们为榜样好生学习。平常你和夜奴阿兄不在的时候,阿父老是会在我们耳边念叨你们的名字,说你们两个比他年少时乖了不要太多……”
听着萧决絮絮叨叨,吕颂鼻子一酸。
他眼中不上不下的自己,在师傅眼里是能拿出来教导储君的例子……
吕颂抹了一把眼睛,扭头策马离开了军营。
萧决看着吕颂的背影,忍不住微微叹息。
吕家阿兄这次做得的确过分了,这可是数万人的性命诶。
哎。
大军返回王都后,萧煜发放了丰厚的军饷犒劳安慰将士们,稳住了军心,开始处理朝政。
吕颂的兵权被萧煜自己握在了手里。
朝臣们看在眼里,都以为吕颂此次惹怒了萧煜,萧煜惩罚吕颂的同时,顺便将兵权夺回来自己掌握。
而开始跟着萧煜上朝的萧决听到大臣们私底下的谈论后,忍不住撇了撇嘴。
才不是。
吕家阿兄走后,阿父除了在他们面前能笑一笑,现在就连处理公务都是耷拉着脸的。
阿父一点都不开心。
……
三月春雨,唤醒了沉睡的大地。
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吕颂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乡。
清风山。
清风山下古碑矗立依旧,只是不见了当年那一袭青衫,上山讨要宝贝的郎君。
吕颂看了眼古碑,正了正自己的斗笠,随后一步一步走上青石台阶。
清风山山顶,杂役弟子正在清扫练武的场子,忽然发现有人上来了。
诶,奇怪。
这个时间还没开放招生大会啊。
怎么会有人来呢。
他满腹疑惑地拎着扫把走过去一看。
待看清楚那厮容貌后,杂役弟子手中的扫吧掉在了地上。
他张大了嘴巴,眼里是浓浓的惊诧——
“少……少门主回来了!”
“少门主回来了!”
随着他这一嗓子嚎出去,很多休沐的弟子纷纷跑出来观看,认出吕颂后俱是面上一喜。
“少门主回来了!”
“少门主衣锦还乡啦!”
“诶少门主此番回来,怎么没有穿战甲啊,给师弟们瞧瞧你们战场上打仗的宝贝啊。”
“少门主武功高强,肯定已经做到很大的武官了,才不需要亲自上战场呢,自然也不需要穿铠甲啦。”
“你少胡说,我听他们说武官带兵,无论冲锋不冲锋,上战场都要穿铠甲的。”
“哎呀,少门主此番回乡探亲,难不成要一身戎装上山吗,这几十斤的玩意儿不得把少门主累趴下……”
“……”
“……”
吕颂看这些人说得一脸兴奋,望着自己的目光也带着小星星,动了动嘴唇,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吾儿!”一道颤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吕颂抬头,蓦地一怔。
自拜师萧煜,跟着他离开后,吕颂便再也没有回到过清风山。
记忆中中年男子丰神俊朗的脸,如今已经有了明显的老态,鬓边白发丛生,原本平滑的眉心也生出了道道皱纹。
“阿父……”吕颂忍不住失神。
掌门激动得上前,上下打量着吕颂,拍了拍他的肩膀:“平安回来便好,平安回来便好。”
吕颂鼻子一酸,跟着掌门进了他所在的院子。
在屏退众人后,吕颂刷地跪在了院中央:“多年未归乡探亲,儿不孝,请阿父责罚!”
掌门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笑道:“罚什么罚,如今你已是大将军了,可不能动不动下跪。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
随后他发现吕颂面上表情不对。
“阿父……您还是打儿子一顿吧,往死里打,儿子心里能好受些……”吕颂哑着声音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