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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凡人家族 > 第42章 白驹过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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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都上初中了,该说说我爸了,不过我爸的素材实在少得可怜,一个作家身边的人很容易被拈来成为素材的,但至少得那些人善于表现,麻木的人只能受到针对麻木的批判。

开学不久倡导给广播站“校园之声”投稿,我写了篇“血的教训——不忘国耻振兴中华”,结果是文不对题,备受打击。不久又要写感恩父母的文章,我抓破脑袋,准备走煽情路线,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塞进封筒里。开班会那天来了不少家长,位置不够坐,作为孩子我们只有趴在窗台上观望的份儿,换位思考,父母在教室里接受考验,孩子们候在外面的心情也很忐忑,渐渐地我察觉出些许不对。其他同学的父母都看得哈哈大笑,只有我爹看得面色凝重,身子越发缩了下去,觉得他与周围有些格格不入,我也就跟着面色凝重,怀疑自己是不是写了不该写的东西。

儿时课本上有一首诗是写父亲的:

那是我小时候

常坐在父亲肩头

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

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

忘不了一声长叹半壶老酒

等我长大后

山里孩子往外走

想儿时一封家书千里写叮嘱

盼儿归一袋闷烟满天数星斗

……

我读了觉得写得老好了,兴冲冲抱去给父亲看了,他看了半天,摩挲了半天。第二天上课时我发现那“牛”字旁边多了一个黝黑的大拇指印,一开始很生气,过后想起大概是父亲留下的之后,情绪又很微妙,那个指纹怎么擦也擦不掉。

也许从那时起,我作为一个不太成熟的孩童,也意识到自己的父亲是和别人的父亲不太一样的,至少,他的感情是接近于无声告白的,和我妈的咋咋呼呼大有区别。如果用“性格色彩”理论来分析,他大概率会是一个大绿色的人,所以我需要用更多入微的观察、更加敏感的情绪才能理解他的心情,不然,他应该是经常受伤的,而我全然不知。

就在那个爸爸为我和陈一念买过小丫丫奶糖的百货店——陈老勇副食店,我记得我爸和我、还有李四毛三个吃完喜酒回来息憩,爸爸掏出了一百大洋来,拿了两条烟,找补五元。我盯着那五块钱从姑婆手里转到我父亲手里,又望着底层柜台里摆的新象棋,动起了小心思。

“爸,跟我买副象棋嘛?”

我知道象棋的价格是五块,但我不知道父亲此时仅剩五块钱。

“来嘛,买嘛。”他都没来得及把钞票装进兜。

“这个——这个是六块哦!”姑婆说。

我沉默了,父亲尴尬了,一块钱,难倒英雄汉。

这时,李四毛开口说:“一块钱,算了卅!”

姑婆看着五块钱,似笑非笑。

李四毛又说:“来来来,我给你添一块钱,给细孩儿买副象棋玩!”他是个好人呐,我因此记住了他。

就算打工挣钱,还是得远走高飞,最好是夫妻一起,这是我看完柳青《创业史》的第一感悟,但风险自负,我和陈老念难免随波逐流异地就读,但彼时我老爷正是个包袱,他们带不走的又不能不管不顾。换行业的话存在学习成本和纠错成本,夜深思量千条路,清早起来还卖豆腐——于是我父亲毅然拿起他的武器,左手挖锄右手扁担,在农村的土地上又坚守了十余年。

干“肩挑背磨”这种工作,薪酬是没有保证的,还得指望我妈在外面每半年按时寄的那两千块钱,半年一回,夫妻分工,外管学业,内管生计。有一回我妈刚打了2000块钱回来,我恰好试探性问老爸能不能让我去补个课,其实嘛,按我的学习能力,完全没必要,我是另有所图。好巧不巧,我爸那时刚好有钱,好巧不巧,他二话不说把钱给了我。

我满心欢喜去了学校,他上坡暗自流泪,锄头丢在一边,在土地上长跪不起。他跪了有二十来分钟,不发一语,对个人生活及抚养孩子产生了深深的怀疑。直到被从上坡路上路过的能大伯看到,问他在做什么,是不是在请神。事后也是能大伯对我说了:当啊,你个要体贴点你屋老汉儿诶!我看到他一个人趴到土头偷偷哭耶!

不解其意的我试图共情,知其然并不知其所以然。

某一个星星出没的夜晚,是星期天,夜幕合上了七点,爸爸酒醉未归,妈妈相隔千里,留下看不见的爷爷,我前去索寻,陈一念胆小如鼠,也跟着我。仅凭一道手电筒的光射不往太空,投到地上只有黄豆大小,脚步声碎,崎岖未硬化的小马路上,任何风声树影以及古怪造型的石头都是黑夜故意布下的疑兵。陈一念突然把我的手攥住,我想此时如果我叫一声“灰太狼来了”的话,会把她吓坏的,但我没有那么做。她的小手出了很多的汗,我才意识到她有多害怕。我拉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喊,没有回应,慢慢地,手心里起了一层毛毛汗。比起周围可能潜在的危险,我更害怕今晚上我们见不着父亲了。后来我有想过,如果那一天爸爸不在了,我和陈一念兄妹二人下场将何等凄凉!又如何面对!我安慰着妹妹,别怕,哥哥在这里,哥哥在这里。

夜空是浅蓝色的,我看不到星星了,过了两个垭口,凉风哇哇地吼,黑夜中伸出来两条路,平整的直着向前,陡降的指往二塘口。陈一念问我往哪里走?我说往下吧。直走是佳杰那边,熊村,往下是牛海那边,姓牛的多。爸今天就是在牛家干活。择路之前,我们又喊了两声,隐隐听到山下传来回应。那是父亲。

我们欣喜若狂,加快速度,很快在翻过第二个垭口的时候,在盘旋而下的马路里侧,我们找到了我们的父亲。估计他的酒醒了,距离在缩近,终于听到了我的话。我问他:“现在怎么样了?爸!”

他说:“啥事儿都没有,好好的!”

其实父亲出牛家的门不到两百步就倒了,满嘴酒气,旁边一摊呕吐物。看样子父亲是只吃了几片豆腐,酒倒喝了几大碗,他因胃病不习惯吃米饭,酒却不忌。也因胃病才从外省回来,换了老妈去工作。平日里,逼他完成“禁酒令”的是妹妹,鲜有奏效。我搞不懂,天天做苦力的人,只喝些酒,是拿命在换钱!

我试着扶他起来,却费了老大劲儿,原来父亲虽然意识清醒,却根本没有力气。只见他突然说:“我忘了个最重要的事情,你俩快摸摸我兜里工钱还在不在?”

当妹妹拿出那张早已被露水和体液浸透的印着***头像的纸币时,我悄悄把头别了过去,这时我发现山头亮起了一颗星星,晃花了我的眼。

我说:“爹,以前都是你背我,今天我来背你吧。”

父亲拒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十天不吃饭,你这小身板都背不起我……让我再歇一会儿,待会儿我自己走。”

我指着挂着星星的山头给父亲看,“爸,灯都亮了呢,我和妹妹扶着你走吧!”

我和妹妹架着爸爸,站在两边,如同两根拐杖,就像爸爸以前挑着一对桶,三个头一样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