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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幕 伊甸之蛇(二)

不知何时,一束清幽的月光落在了楚正凌脸上。

他平静地睁开眼睛,仿佛是穿越了亘古长眠的苏醒……他不紧不慢地从床上下来,抬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翟秋和,后者仰面朝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口,睡姿像中世纪古画中殉道的圣徒。

楚正凌没有吵醒他,拉开房门径直走了出去,他没有穿鞋,赤脚踩在了冰冷的瓷砖上。宿舍楼内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皎洁的月光在走廊尽头静静流淌。

宛如是得到了什么指引,楚正凌晃晃悠悠地走出宿舍,转进了一条神殿式的长廊。他全身只穿着单薄睡衣,但冬夜的寒冷却并未侵蚀到他,那股曾让他触动不已的暖流如同屏障一般在环绕他左右。

楚正凌继续朝前走着,月光和大理石柱的阴影从他脸上交替闪过,墙壁边古希腊伟人们的雕像一座又一座在身后消失,连带消失的是回响数个世纪的辩论之音。

他离开长廊,来到一片青绿色的草坪上,草坪对面的餐厅仍然灯火通明,那些他惊叹过期待过的佳肴美味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无数餐具里,像是在等待着他的光临。

但楚正凌并没有过去,这一幕让他联想起《千与千寻》里的开头,千寻的父母在摆满美食的无人街头大肆吃喝,最后变成了失去思想的猪。但他不是害怕变成猪猡,而是单纯的感受不到饥饿。

他抬头望去,才发现头顶的圆月早已呈现出绯红之色,是那样的令人着迷,如同昨夜遇见的那位少女的眼影。

周遭万籁俱寂,能听到的只有草尖划过皮肤的轻响,仿佛他是这片土地千万年来诞生的唯一智慧。但他并未有丝毫的害怕或孤独,相反,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旷神怡在他胸膛鼓动……犹如在无数纪元前,作为未知存在的他也曾与谁一起漫步于这样的绯色月下。

楚正凌就地躺平,遥望着幽邃的夜空,内心无比的宁静,如他希冀的那样,这一刻即将化作了永恒……但很快,他从草地上坐了起来,因为微风拂过他的脸颊,带来了远方的琴声。

他想起来了,他是被邀请来观看一场演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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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正凌推开礼堂的大门,他迟到了。

演出已经过半,能容纳成百上千人的礼堂内座无虚席,宾客无一不是盛装华服,举止蓄微,只是面容都被淡淡迷雾笼罩着。而他就像个误入维也纳音乐厅的睡衣快递员,就差一个保安过来给他请出去了。

但楚正凌也不在乎,随便找了个台阶就坐下去了,宛如坐马路牙子边歇脚的老大爷。

台上横着一架黑色的施坦威钢琴,天花板斜射出一道宛如尘霭的幽光,照在戴着灰白面具的男人身上,只见他双肩耸动,十指齐飞,流水般的音符倾泻而下,共为正在弹奏的《匈牙利狂想曲二号》画上完美句点。

一曲终了,面具男人剧烈的喘起气来,整个礼堂都回响着他急促的呼吸声,像是屏息过久的后遗症,直到好一会才稳定下来,一开一合,气韵绵长。

“你来晚了。”男人掏出手帕擦了擦面具的嘴唇。“只剩一首乐曲的余裕,你要听什么?”

楚正凌觉得奇怪,他可不认识什么面具人,更没机会结交哪个音乐家,但对方的态度像是多年的老友。“你是谁?”

“我?”男人淡然一笑,“我是静止之舞,我是无声之歌。”

明白了,是个中二文艺青年,楚正凌心想。但他对这副面具毫无印象,没有时间思考了,观众们都在翘首观望,等待下一场演出的开始。

“《高洁的教皇》……会吗?”楚正凌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什么钢琴曲,只好硬着头皮说个动漫角色歌。

然而他刚说完名字,面具男人的手就落在了黑白琴键上,优雅而孤独的战斗曲即刻飘鸣。男人面前没有任何曲谱乐章,仿佛他不是一个古典钢琴家,而是JoJo系列的死忠粉,对这一道道鲜明的旋律早已烂熟于心。

楚正凌萌生了点佩服的心情,虽然他给的曲目远比前一首简单的多,但面具男人并未有丝毫懈怠,同样全身心地沉浸了进去,几乎给他记忆中的音声来了个完美还原。

“现在该你来回答我的问题了。”最后一个白键归位后,男人收回双手,看着台阶上的楚正凌。“你如何看待死亡?”

死亡?别动不动就甩出这么高深的话题啊喂,楚正凌感觉到嘴角抽搐了一下。“能不能换个简单点的?”

“那你觉得艺术的内核是喜剧还是悲剧?”

“停停……我还是回答前面那个吧。”楚正凌赶紧摆手,生怕他又问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什么都会死,对吧?‘白金之星’再强承太郎不也为了救女儿挂了么……恐龙活了一亿多年也被陨石砸嗝屁了,我记得太阳也还有几十亿年就完蛋来着……”

“因为万物皆有终结之日,所以一切艺术的内核其实都是悲剧么。”面具人微微赞许。

楚正凌心说你可真能联系上下文啊,从小阅读理解都是满分吧……不过他觉得这理论也不差,毕竟大家只关心童话结尾王子和公主有没有幸福的在一起,却没人在乎无数时间过后生活在一起的他们还幸不幸福。

“的确,死亡不是匆匆过场,而是一幕歌剧。”

虽然隔着面具,但楚正凌好像看到他脸上忽如其来的严肃。

“平静的死亡毫无艺术的张力,因此,我已将五首存世交响曲编织成了一部新的歌剧。”

面具人松了松不存在的领结,深呼出一口气,楚正凌感觉到他很紧张,就像是一个初次登场的孩童。随后他挺直腰背,双手悬停于钢琴上。

“第一首,名为《在山魔王的宫殿中》,作曲者爱德华·格里格。”

一段低沉的、带着点调皮的音节从他指缝中滑出,楚正凌一听到就有点想发笑,他从未想过音乐会让人这么有画面感,宛如看着唐老鸭之类的卡通角色蹑手蹑脚地走在洞穴中,生怕吵醒了一旁沉睡的野猪巨人。

但他很快笑不出来了,随着音节重复了几次,一种新的乐音加入了演奏……面具人身后突兀出现了一个手持大提琴的人,戴着一模一样的面具,看不出性别,浑身涂抹了金灿灿的粉末。

小提琴的声音像利刃一样拔高了整体音调,随着节奏越来越快,圆号手、鼓手、长笛手……一个接着一个加入了表演,让这首曲子从钢琴独奏彻底变为了交响乐的盛宴。

楚正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在咄咄逼人的高潮中,他有种自己朝着出口逃窜,巨人就在身后追逐的压迫感……忽然,锣鼓齐响,风格又重归诙谐,十秒后,结束得干脆利落,却又带着无尽的悬念。

“第二首,李斯特的《爱之梦》。”

男人只停顿了片刻,便马不停蹄的开始了下一场演出,琴声与前一首的风格大相径庭,如同夜晚的薄云一般轻柔,楚正凌都觉得可以在这样的环境下安稳睡去。即使最高昂的部分也只如同雨点在伞面的蹦跳,伴奏也不过隐隐约约的附和。虽然名字叫爱之梦,但楚正凌却听出来丝丝缕缕悲伤的意味。

“第三首,《女武神的骑行》,来自我最钟爱的歌剧家瓦格纳。”

开始就是绵密的叮铃声,似是系在骏马脚下的铃铛。继而洪亮的铜管乐器奏响战争的号角,冲散了一切悲怆的哀鸣。整个礼堂都仿佛置于一片宏大的战场上,武器在伴着电光闪烁,怪诞的笑声与雷鸣混为一片,英姿飒爽的瓦尔基里们正骑着飞马驰骋在天空上,她们将为阵亡的英雄献上一吻,并将其带到永恒享乐的英灵神殿之中。

但就在楚正凌被这昂扬的交响曲弄得心潮澎湃,恨不得骑着自己的小电驴上战场时……音乐却戛然而止,像是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他抬头看去,台上所有人都瞬间停止了手上动作,如机器木偶一样分毫不差。

“第四首,莫扎特临终的安魂曲,《震怒之日》。”

紧接其后,面具人没有任何解释便继续推动进程,更多戴着面具涂抹金粉的人凭空出现在台上,他们聚拢一处,在恢宏的交响乐下共同咏唱起了凄美的圣歌。楚正凌只听出这情感中饱含矛盾,但他不知道,这其中交替浮现的是对圣灵崛起的期待与灰飞烟灭的恐惧,一如曾经的人类设想自己面对的最终审判日一般。

“第五首,只有他,只有这首交响乐足够作为结尾……贝多芬的《命运》!”

“噔、噔、噔、噔。”那标志性的开头四声响起时,楚正凌的觉得浑身战栗了一下……成排的号手和提琴手出现在场内,男人离开了钢琴椅,经过前面的演奏,他的状态显然已入佳境,他像一个指挥者一样站在无数相同的面具中央,在血红色的月光中纵身狂舞,所有的乐音都跟着他的节奏呼啸蜂鸣。他在名为“命运”的旋律中哭泣狂笑,肆意高唱,声情并茂。一切的空间都诡异地升高扭曲,仿佛整个世界都为之倾斜……此刻他便是骄丽的神只,是风暴的中心,是绝伦的艺术,他是……唯一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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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定格,歌剧落幕。

在如雷的掌声中,楚正凌忽然惊醒了,他迷茫地看着四周,不知道自己为啥会光着脚丫出现在这里……他只记得自己迷迷糊糊就睡着了,连薯片都没吃完。

面具人的举止在他眼里也不再艺术,倒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诡异的交响乐团消失了,留下一地金沙。

面具人整理了仪容,冷冷地看着为他欢呼雀跃的观众席:“我热爱表演,但我讨厌人群。”

宛如神谕一般,楚正凌再回头时整个礼堂已是空空荡荡,只剩他和面具男两人,夜风吹起了寂寥,带来了悚然的凉意,楚正凌强撑着笑了笑:“人多热闹啊……合群也没什么不好的。”

仿佛他说了一句多么幼稚的话,面具人冷笑着反问:“我生来绝世,又何必费力合群?”

楚正凌无法作答,一种莫名的恐慌攫住他的内心,他知道这不是一场单纯的演出,更是预言的开端,末日的阴影,覆灭的丧钟……是一场唤醒仪式!

唤醒什么?他不知道。

“它来了!它来了!”面具人欣喜地鼓起了掌。

楚正凌猛然回头,那梦幻般的树木已然从地底攀起,树枝垂落着鲜红的果实。漆黑的巨蛇吐着信子从树洞中钻出,双目如炽金色的琥珀,钢铁般的鳞片收缩摩擦,发出刀剑锐响。

他惊恐地想逃跑,但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那黑蛇蜿蜒着环绕靠近他,张开獠牙巨口,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抵挡,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烧了起来,不止如此,他的浑身都燃起了火焰,整个礼堂……整个世界都燃烧了起来,他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