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晚餐很丰盛。
陆迟坐在长桌主位,左手边分别坐着程婉婉和筱筱,右手边则是年姚。
当视线扫过,很自然夸了几句手艺好。
不得不承认,程婉婉各方面挑不出差错。
“呐,哥哥你看这个丸子,好好吃的样子。”
筱筱正想率先品尝,却被筷子打掉。
很是不解,扭头就见程婉婉表情羞涩,“这个,是专门给叔叔准备的。”
没多想,只嘀咕一声小气。
陆迟看在眼里,不由有些想笑。
白天帮了大忙,这是拐着弯表明心意。
既然如此,他没理由不捧场,夹起一个肉丸子。
凑近闻了闻,香气扑鼻,肉汁饱满。
可就在贴近嘴边时,耳旁传来一声尖叫。
“叔叔!”
环境本来很安静,所以当一声突兀响起,实在猝不及防。
陆迟筷子没夹稳,肉丸子就掉在了地上。
短暂的沉默,他用纸巾裹住扔进垃圾桶,蓦地抛出一个话题。
“对了,你的户口......”
“没有,我没在那上面,谢谢叔叔关心。”
连户口都没加进去,显然没视作一家人。
陆迟点点头,又夹起一个肉丸子。
“正好,从此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以前那些情谊就忘了吧。”
“你不欠任何人,我会给他们一笔钱,作为留你多年的住宿费。”
略微动容,程婉婉张张嘴,还是半个字吐不出。
看陆迟即将吃下含有毒素的肉丸,又下意识喊出声。
“叔叔!”
第二次,总归是有了些许防范。
陆迟抖了下,筷子却夹稳,并成功将肉丸子吃进嘴中。
“......”
程婉婉霎时面如死灰,前所未有的绝望涌上心头。
一瞬间,她想到了许多。
曾经那六年的朝夕相处,很多事情已经想不起,却牢记叔叔待她的好。
即便身份有别,从未强迫她去参与那些本该参与的活动。
无需为生活发愁,无需讨好他人,无需忧心将来。
“小婉,你只需做自己。”
那是陆迟说最多的一句话。
“快打120,再晚,再晚就要来不及了......”
开口就破音,奇怪的举动。
陆迟的声音也很奇怪,“怎么了?”
程婉婉嗓音哽咽,一五一十交代出来,但没供出年姚。
气氛有刹那间的压抑。
筱筱反应最快,第一时间拿出手机,却被陆迟抬手制止。
“罢了。”
陆迟摇摇头,哪怕极力掩饰,也能看出神色逐渐痛苦起来。
诚然,他并不怕死,真正令人煎熬的,是等死的过程。
“我感觉到了,来不及的。”
程婉婉泣不成声,眼泪止不住的流。
谈不上是大仇得报的快意,还是即将失去爱人的悔意。
“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害我?”
“我,我......”
还是没能说出实情,那需要多大的勇气面对。
女孩不说,陆迟大概也知道。
“是张台南吧,你曾说与他有仇,现在想来是故意为之,好让我放松警惕。”
“曾经没对我下手,我理解,人都是有感情的。”
“如今下定决心,是因为身份立场转变,又或者贪图以前的虚荣,因而生恨?”
程婉婉慌忙抹掉泪珠,早已哭得梨花带雨,“不不是,叔叔,我真不是......”
筱筱同样如此,埋进陆迟怀里哭。
看陆迟一本正经的骗人,年姚努努嘴,再也憋不住笑意。
“哥哥又拿人寻开心。”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陆迟这边鼓起来的脸。
因坐的位置不同,那边的程婉婉和筱筱看不见,这最大的破绽。
陆迟:“......”
眼看两女孩也反应过来,他吐出肉丸,咳嗽几声。
“咳咳,这好像卡住了,实在没吞下去。”
“哥哥还是不信姚姚。”
年姚小脸闷闷,自顾自夹了个肉丸吃起来。
“哎,我这不是相信你说的。”
既然气氛也到位了,陆迟敛下神色,先喊两个小姑娘回房间,只留下程婉婉。
先前坐客厅沙发上,他真没偷听的想法。
谁知那两人又在大声密谋,关键还浑然不觉。
隔着老远,也听得一清二楚。
当年姚拉着筱筱离去,后者也反应过来,破涕为笑。
“呐,哥哥那么坏的人,怎么会吃亏呢。”
先前说的迷糊,筱筱没怎么听懂。
“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年姚没多解释,只说是恶作剧而已。
多少有些令人惊讶,坦白阶段竟没有供出她,作为提供糖屑的帮凶。
于是补了句程婉婉很无辜,反倒是少女的纯情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筱筱似懂非懂,却没有纠结,最后将锅都甩在了陆迟头上。
在陆迟作出最终决定前,年姚自然不会告知详情,深知底线不可触。
从某种意义上讲,程婉婉是筱筱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年龄相近,友谊与日俱增。
......
餐厅,异样的压抑。
程婉婉如坐针毡,心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既欣慰于陆迟的安然无恙,又是被揭穿的窘迫,最后才是微不可察的遗憾。
更关键的是,接下来不知会有什么在等着她。
“小婉,你可还记得,与人交往......”
“您说过,与人交往便是交心,最重要的是坦诚相待。”
程婉婉接上,又觉此时显得讽刺。
“其实我很期待你的坦诚,可惜你已经作出选择......”
不好的预感浮现,程婉婉一时手足无措。
“我不想再追究原因,那不重要。”
“正好,从此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以前的那些情谊就忘了吧。”
这句话很耳熟,程婉婉这才惊觉。
原来一直都在给机会,只是没把握住。
“你放心,我会给你一笔钱,足以让你开启新的人生。”
程婉婉笑容苦涩,“作为照顾您多年的辛苦费?”
陆迟看她几眼,摇摇头。
“不,你与他们不同,不是为了感谢你六年的陪伴。”
“我说过,你是无价。”
短暂的失神,陆迟目光恍惚了瞬。
“只是不希望看到,一个曾真心待我的女孩,延续悲惨的人生。”
“不论是对你以前的家人,还是对我来说。”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落下,程婉婉控制不住的失声痛哭。
“叔叔,我,我......”
“你才十三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至少生活质量好一点,不必为生存发愁。”
那平静的话语,好似带有莫大的力量。
程婉婉声泪俱下,隐藏在心底的情绪,一股脑的倾泻而出。
“以前我就时常在想,对于您,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是您一手调教出来,即便后来您越来越受欢迎,也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清,从未让那些女孩近身。”
“于是我开始骗自己,骗自己是特殊的,不一样的,有且仅有这个答案成立。”
那意味着自我意识萌发,不再属于任何人。
陆迟有些失神,视野中的程婉婉还不满十四,身子也未长开,眉眼青涩。
言行举止,一颦一笑,仿佛就是曾经那个光芒万丈的女孩。
“在遇见您之前,我每天都会怀疑,自己可能并不是真实存在的。”
“只是一场不愿醒来的梦,不敢接受父母双亡的现实。”
程婉婉深吸一口气,神色逐渐柔和动人。
“可当我遇见了您,坠入爱河,之前的空虚开始变得充实。”
“那种若有似无的感觉,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逐渐填满了我的全部。”
“叔叔,你将我彻底吞没,现在又要还我自由?!”
长久的沉默。
头顶灯光闪耀,反射到那双无法理解的瞳孔深处。
“你说......父母双亡。”
“是,我才找到真正的仇人是谁,而我......”
女孩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很多话要说。
从自爆胡婉婉的身份,到亲眼看着胡乐死在病床上,一路走来的心态转变,感慨万千。
陆迟始终静静听着,哪怕心中惊涛骇浪,勉强保持镇定。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程婉婉疯了。
实在太不可思议,却又能解答很多。
多余的安慰显得虚假,最后也只能说一句。
“你爸临死前最后一次狂笑,我印象深刻,也没有加速他死亡的必要。”
可以说井水不犯河水,但只是借口而已。
就算没有招惹何晚,陆迟还是会选择胡乐。
他也是普通人,会被怒火冲昏头脑,影响理智。
但看着胡乐最后关头的那一刻,他反倒全身心放松下来。
输赢本就可有可无,因果画上句号才最重要。
只是没想到,当初那个骑在他肩头的小女孩,后来会拥有那么一段故事。
“就算你能放下,不,你若能放下,就不是我眼中的程婉婉。”
“明天开始搬去学校住,我会资助你直到大学毕业。”
“要是哪天还想报仇,我全然接受,也保证不会伤害你。”
程婉婉怔住,望向转身离去的陆迟。
需要消化的何止是她,就算坦白一切又怎样。
两人间的烙痕,早已不是汹涌的情意能抹平。
“叔叔,那我放假还可以来这里吗?找筱筱玩。”
那道背影顿了下,点头。
......
陆迟竟然失眠了。
回想起一件往事,关于胡乐二人逝去后的葬礼。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私下举办,只请来了程素的父母。
当时,从女方家长口中得知了失踪女孩的名字——胡婉婉。
他瞬间想通一切,所有的疑问得到了答案。
上辈子接近张台南,这辈子接近自己。
虽不清楚其中玄妙,也无法从科学角度解释,陆迟很坚信这份判断。
程婉婉,也就是消失的胡婉婉。
出神之际,有个娇小身影推开门走进。
陆迟没有锁门的习惯,望向那道猫着头的黑影。
“哥哥,心结解开了吗?”
“解开与否,已经不那么重要,哪怕带着仇恨活下去,至少未来可期。”
就算让女孩自己说出口,并不能改变任何。
在外人看来,无非站着说话不腰疼。
年姚也明白这道理,走到床边坐下。
“不怀疑她吗,要是以后借此机会,更好下手。”
“那不是我能控制的。”
年姚歪着头笑,“疑人不睡,睡人不疑,哥哥对自己的枕边人很是信任。”
可下一秒却摇头,语气斩钉截铁。
“不对哟,哥哥是信任自己御人的本事,也就是只信任自己。”
陆迟黑了脸,小姑娘家家的。
“什么睡不睡的,赶紧回二楼睡觉去。”
年姚哦了声,却还是想多呆一会,这里的空气更新鲜。
“姚姚,不怕我吗?”
陆迟确实心生疑虑。
若是常人知晓始末,要么对他产生敬畏之心,要么骂他阴险虚伪,连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嘿嘿,为什么要怕哥哥?”
年姚小脸挂上纯真至极的笑,伸出几根手指。
“哥哥又没打算伤害她,还费尽心思帮她扔掉思想包袱。”
“还有嘛......戏假情真,哥哥是真心希望她能走出来。”
“人们以为哥哥没有心,可在姚姚看来,哥哥就是世上最心软的人!”
趁沉思之际,已起身离去,还顺带关上门。
陆迟逐渐回过神来,还是没有锁门。
谅她也没那胆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