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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定方闻言,寻思片刻,沉吟须臾,方才缓缓说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苏某如今胼手胝足,自得其乐,何须出世,为贵人所驱策?”

李药师见苏定方原本已有些许转圜之意,却又迟疑不前。

他早已琢磨过苏定方可能会有的疑虑,此时笑道:“尊驾这是讥讪李某了?苏将军啊,人生在世,何能不受驱策?纵使得能阔有天下,也须受天下人之驱策啊!”

苏定方低头不语。

如他们这般胸怀天下的英豪,非常清楚若在其位须谋其政的道理。

李药师温颜说道:“将军当年先取宗城,再下洺、相、黎、卫诸州。如今朝中多少贵人,都曾于你手下落败。李某不敢保证,他们心中毫无芥蒂,但至少能尽己之心,力求将军得到公允对待。”

苏定方依旧低头不语。

李药师继续温颜说道:“苏将军,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比比皆不在你意下,李某佩服!然这许多兄弟跟着你,难道你竟打算,让他们全数终老于版筑之间?”

这话深深打动了苏定方。

他可以一生潇洒,快意江湖,然而跟着他的这些兄弟……他抬头望向李药师,哑然说道:“驱策!能够驱策我等者,惟有不忍人之心哪!”

此时他的眼眶,已然隐隐泛红。

李药师盯着这双泛红的眼眶,赞道:“不忍人之心者,天地浩气之所存!”

他上前一步,伸手拍在苏定方肩头,诚挚说道:“李某适才所谓尽己之心,力求公允,一诺既出,决无反悔!”

苏定方却侧身脱开李药师的手掌,盯着他冷然说道:“李令君,如今大唐之患,首在北境。

朝中这许多贵人,个个能征善战,骁勇威武,难道不足以克敌制胜?何须令君舟车劳顿,亲来河北,定要寻得苏某?令君自身,难道便无其他顾虑?”

李药师微微一惊,没有料到这苏定方居于闾里,竟将朝中诸事看得如此透澈!皇帝以自己为“关内道行军大总管,以备薛延陀”,又与自己详推突厥情势,其意非常明显,日后面对突厥,将以自己为主帅。

届时麾下,若全是旧日天策府的娇矜悍将,如何能服自己统御?回想当年辅公祏之战的景况,便是前车之鉴哪。

想到这里,李药师深深再看了苏定方一眼。

此时他改口称自己为“令君”,终究算是承认了大唐的官方身分,于是点头说道:“李某此行,确有其他考虑,不敢有瞒。”

苏定方双手抱拳:“令君行事坦荡,胸怀无愧,苏某佩服!”

此时他直视李药师:“然令君在朝中,自主尚且未必,纵使尽心,又何能护得苏某公允?而苏某,又岂肯让他人护得公允?”

他略一停顿,望向李药师:“如今苏某愿随令君入朝,但仍有一不情之请。”

李药师扬臂一挥:“尽管直言。”

苏定方抬头挺胸,昂然矗立,凛凛说道:“将来首战所获,须归我兄弟所有。”

这次李药师不再是微微一惊,而是大为失惊:“你……你这是……你可知……”

将征战所获中饱私囊,可是重罪啊!

苏定方依旧抬头挺胸,昂然矗立,豪不退让。

李药师迟疑片刻,方才长叹一声,点头缓缓说道:“好,我答应你。”

苏定方倒身下拜:“苏定方叩见令君,拜谢令君!”

“定方请起!”

李药师边伸手扶起苏定方,边说道:“李某痴长年纪,如此称呼,盼不见怪。”

苏定方甚是激动,躬身叫道:“令君!”

李药师再度拍上苏定方肩头,只感觉他微微一颤。

李药师笑道:“定方,你且收拾收拾,便带领兄弟随我进京吧。”

苏定方却瞥了陆泽生一眼:“令君,定方在此,尚有工作啊。”

李药师朗声笑道:“有陆先生在此,这小庙却不须你挂心。”

苏定方躬身道:“是!”

他又瞥了陆泽生一眼,却转身向薛孤吴抱拳见礼:“薛孤将军!”

薛孤吴笑道:“你没见他们都称我『阿吴』吗?定方,咱俩岁数相当,就以名字互称,可好?”

苏定方再度抱拳,叫道:“阿吴兄!”

他较薛孤吴年长,但薛孤吴追随李药师日久,且早有正式官职。

“可别!”

薛孤吴暗暗指向陆泽生,悄声对苏定方说道:“我胡子有那么长吗?”

苏定方开颜笑道:“阿吴!”

薛孤吴拍拍苏定方臂膀,笑道:“咱们这位陆先生,正如令君适才所说,吹毛求疵、不通情理。他那股荒诞虚妄的劲儿,可不仅是对你一人!”

说着向陆泽生作一鬼脸,拉着苏定方出去了。

陆泽生望着两人背影,无奈叹道:“哈疼暖咯!”

李药师也不禁失笑。

陆泽生面色却转为凝重,对李药师缓缓摇头:“王翦要赏、萧何贪赃,令君哪……”

王翦要赏、萧何贪赃,均是功高震主,自污以求免祸的故事。

前者见于《史记.王翦列传》:“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邪?”

后者则见于《史记.萧相国世家》:“上所为数问君者,畏君倾动关中。

今君胡不多买田地,贱贳贷以自污?上心乃安。”

此时李药师面色也转为凝重,问道:“先生可有更好的法子?”

陆泽生缓缓摇头,眼神中既是钦佩,又是不忍。

只听李药师叹道:“唉……定方……这可要耽误他的前程哪。”

他眼神中也满是不忍。

然而苏定方所思所念,则全是窦建德、刘黑闼败后,自己兄弟所受的屈辱。

他定要在首战之后,便让这些兄弟得以安顿家小,再无后顾之忧。

至于往后,那是往后之事。

于是次日,他便特意来向陆泽生赔礼。

陆泽生岂是狭隘之人?彼此前嫌尽释,相与尽欢。

区区建寺工事,却不劳陆泽生亲自坐镇,他让身边数名陆氏子弟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