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鹿云浑
十一月已进入尾声，瓜州的天色越发的寒冷起来。
孙老既是领队，又是向导须成日走在最前，轻易却下不得马。天寒地冻的，空气中终于带上了些许水分，黄沙不再那么多了，但朔风却如刮骨刀，吹得人脸上手上生疼生疼。
老头子冻得直哆嗦，鼻涕吸了又流，流了又吸，老脸都快皴裂。周梅云实在是看不过意，掏出几张失败品火符递了过去。
孙老将信将疑接了过来，他还以为符就只有爆炸这么一种功效呢。不料老头贴了之后居然当真有用，浑身上下暖烘烘的，阵阵暖意涌来，连带呼出一口气都带着腾腾的热量，效果比之寻常的手炉脚炉还要好上不少。
老头子心思活泛，试探着问：“周英雄，这符，能送小老儿几张么？”
周梅云正要发话，白狼抢先说道：“老爷子，这符是你自用，还是转手倒卖？”
老头子脸色讪讪：“这个……这个……”
“不妨如此。你替我们兜售这种符，我们免费送你一些留作自用，如何？”白狼笑眯眯的，说出的话与外表却完全不符。
白狼看出来了，这孙老也是精明得紧。之前他们卖第一批符时，送了些符过去，老头子使着顺手，这些时日他们又吃住在一起，彼此之间总算有些情谊。
就凭着这两点，老头子打算白嫖一点好处来。
其实这举动若是朋友之间，也无可厚非，送了便送了。然而他们三个与孙老无非是买卖双方罢了，哪有一送再送的道理？
况且以这老头子的精明，他要十张，里边起码七张他敢卖出去——而且因为稀少，这几张符反而可能卖得更贵。
这做顾客的，无论东西是否有用，只要是买的贵了，必然是心里不忿的。到头来，孙老赚了钱，挨骂的又是谁？
大家暂时还在一个车队里，因着这点事生了嫌隙，不好收场。
白狼看着年纪小，脑子却是通透，这些关系上一眼就看的分明，因而有此一言。
喻超白笑了起来：“不错不错。我这小弟说的对极。怎么样，孙老？要不要考虑考虑？”
其实他就是看有利可图，随口帮腔一句。
喻大爷自从那日一算钱，惊觉自己居然如此缺钱后就颇有些破防，连日来不肯放弃任何一个弄钱的机会。前些时日虽从马匪手里弄了些钱来，但这卖符也有他两成干股。蚊子腿再小也是肉么。
周梅云笑骂了一句：“你不挺有钱的么？你杀了那么多马贼，搞到手的起码有二三万两银子吧？”
喻超白垮着脸：“我自己用那是十辈子也用不完了。可咱们不是创业么？”
创业的确是个好借口。
白狼笑嘻嘻地怼了一句：“我看你是为了那位谭弟妹。”
“是嫂子。”喻超白第一千零七次纠正了白狼，回过头又来看孙老：“咋样孙老，你觉得我的提议如何？这东西你试过了，效果如何你心里也有谱，要不要试试？”
孙老眼珠子一转，觉得这事能成，几个人就地商量起来。
喻超白本来随口一说，见这事当真有谱，也就不再多说。
喻超白脱离了他们几个，骑着马吼了一句：“我说，你给我留一些，老徐他们弟兄的份，我买了。”
这些时日喻超白主动练了骑马，教习是徐德龙。事实上按照徐德龙所说，喻超白于骑马这一领域上还是很有天赋的。
具体的说，就是喻超白杀气收放自如，寻常的马儿着实怕他得紧，根本不敢尥蹶子……
徐德龙说到此节时，非常没有眼力见地问了一句：“东家，你杀过很多人么？”
这个问题多少沾点痴线。
事实上徐德龙自己也觉得自己问得过于白痴，但这个没办法，他必须这么问。
不问不行啊，否则怎么套近乎？那五十来个弟兄们比他还怂，胆小点的见着这位年轻的东家腿都打哆嗦。
这看上去二十都不到的东家，一动手就是几十条人命，杀伐果决，大家但凡两个眼睛不是干出气的，哪个不曾看见？
摊上这么个东家，旁人也就算了，掉头辞工，换个东家也就行了。可……这位东家，他能处啊！
有银子，东家是真给！
对比现下暂时的东家孙老头，平素好话一箩筐，什么做兄弟在心中，有事你说话，净捡好听的说。话是说的不知多美，可惜一谈钱就装死了。
比较一下，还是跟着这位新东家有钱途！
护卫们都是苦哈哈，吃苦耐劳，自是没有二话，唯独怕的是兜里短了银子。喻超白这位东家很对他们胃口，自然，他们也想来盘一盘喻超白的底细。
这事就只有拜托“大师兄”徐德龙了。
徐德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啥时候成了“裂天剑派”德字科的大师兄。不过转念一想，这帮傻宝就因为这么个事认自己做了大师兄，这也算好事一桩！
别看徐德龙生得五大三粗，他是十来岁就在这瓜州的地面上混。江湖规矩、人情世故，徐德龙十来年都已钻研清楚了。
什么叫领头人？
大家都认你，你就是领头人。
既然大家都认可，那么做了这领头人，权力自然就来了。
现下就他是大家推举出的大师兄、护卫们的领头人，东家有了什么事，自然也就只找他！
这叫什么？
这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当然，现下他们的东家绝没有万人——可你看看，东家五六千两银子往下硬砸的豪气，那是小门小户的气派？谁敢断言东家日后手下没个千人万人驱使？
跟着这种东家混，有前途！
想通了此节，徐德龙这些时日也就一直跟着喻超白后边转悠了。
做事情么，要有个样儿！徐德龙打定了主意。
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徐德龙无疑算是盘算得很精。
然而他问的这个问题，即使就是单纯的没话找话套近乎，也仍旧太蠢了……
喻超白翻了个白眼：“我和那些马匪们动手时你没看见过么？”
徐德龙有些讪讪的：“我就是想不明白，东家你最多十七八的光景，这心肠咋就这么硬……”
喻超白忍不住骂：“老徐，不会说话咱就别说行不？你看看你说的这都什么屁话！扣工钱扣工钱！这个没商量，必须要扣工钱！”
扣工钱是这几日喻超白说得最多的几句话之一，当然，他一次也没舍得真扣。
不过这句话着实对极了小猎人的胃口，有时候他忍不住得意地想：大爷我也是驱使五六十号的人物了，待回了沙州，这就算衣锦还乡，有了大出息……
然后他不可避免的就想到了这一趟出来的终极目的。
“我说，老云，你说那地方还有多远？”喻超白穷极无聊地问。
徐德龙不说话了。在他心里喻超白是东家，周梅云也是个大东家，两位大老板谈大事，徐经理自然也就不太好插话。
周梅云此时业已谈完了第三笔生意，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这次可谓是轻车熟路。
他看了看四周，有些心虚：“快了吧……”
这是他第一千零八次说这三个字，喻超白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不过这次周梅云还真没有说谎。
三寸钉居住地的确已然不远了。商队已经穿过过绀色沙鹄一部所属，只要再过鹿云浑的领地，就可抵达。
只是这么一路走来，盗匪横行，沙鹄人、鹿云浑人出没，大大小小的走私商队不绝，又有各种精怪阻路，寻常的人哪里能够走得到？
纵使是喻超白三人，一路走来，若非互相扶持，三人加起来，只怕也已死了不下十次了。
这段路确实艰难，喻超白三人走得却很开心。
既然无论是哭是笑都必须要走过去，为什么不开心一点呢？
朔风呼啸，这支商队一连又行了几日，腊月初，终于进入了鹿云浑部的领地。
“站住！”
“不许动！”
“举起手来！”
地势空旷，洪钟大吕也似的声音在这天地之间游荡，来回的敲击着人的耳膜，透出一种不言而喻的强硬。
是鹿云浑人。
几个鹿云浑人各持着武器跳将出来，正好拦住去路。
这只能是鹿云浑人。他们的装扮大体上与夏人并无不同，只是带了罗幂和缯帽，看上去极有辨识度。
罗幂是一种帽沿垂下、盖住颜面的帽子;缯帽则是设计了垂网，拖裙到颈。
这种有特色的服饰其实也是无可奈何，无形中突出了地缘对于文化的影响。
住在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自漠南往来的朔风没有高大山脉的阻挡，撒着欢的往南卷，经过这陇右，与黄沙结合为令人难以忍受的风尘，严重危害到人民的健康。
沙子被大风裹挟着，或是从颈子往衣服里窜，或是从嘴里往食道里灌。必须要想法遮挡住，否则生了沙眼、胀气、皮藓，人都病恹恹的，哪里还说其他的生产生活？
只是这样的装扮，功能性强是强了，但这个观赏性嘛……
孙老吓得连忙就敬了个法国军礼。
这也不能怪他，实在是几个鹿云浑人打扮的过于悍匪了。头脸全都遮住，手里还持着兵刃，这身打扮，简直赤裸裸告诉中原富庶之地的人们：我是悍匪！
被人截住了啊……
周梅云、白狼、孙老、徐德龙、齐六、乃至全商队的所有人都齐齐望向喻超白。
没办法，喻超白这些时日杀了太多土匪，在商队中名声最大，凶名最盛，商队众人都已经成了路径依赖了。
喻超白有些无语，只得打马上前，一拱手：“兄弟，我们只是一支商队，这寒冬腊月的，讨点过年的银两，你看要不通融通融？”
他也就这么一说，看这几个家伙虽然都遮着脸，语气倒还不冲，因此愿意对话解决。
这几个家伙虽然看着像悍匪，可真实身份应当是巡逻哨一类的身份。
鹿云浑部同化较深，组织结构也比那沙鹄人要高上一些。有巡逻岗哨，就说明这鹿云浑部几乎是统一的，不像那绀色沙鹄，一片散沙，全靠野蛮凶残讹诈钱财。
能少造杀孽就少造杀孽。何况这些人是统一的，惹恼了，也不好处理。喻超白心想。
“喂。”一声喝问，打断了他的思绪。
鹿云浑人看着他，神色不善：“你什么人？缘何经过我陆谷部？”
嚯，缘何这个词儿都会用，看来这帮鹿云浑人的确当得上同化颇深这个词。
喻超白有些忸怩：“这个，兄弟大名喻超白……”
“太岁啊！”
“爷爷饶命！爷爷饶命！”
几个家伙居然一下子就扔了兵器，“砰砰砰”不住地磕头作揖。
喻超白嘴角咧了咧：这几个家伙在沙地上都能磕出响头，也是真的人才……
这几个家伙磕头如捣蒜，嘴里不住地讨饶，最离谱的一个扯着嗓子就嚎：
“太岁爷爷呀！俺坐地没了爹，七岁光景又没了娘，俺家就俺阿瓦格（意为爷爷）一个亲人啦！太岁爷爷行行好，饶俺回家与爷爷活命吧！”
这家伙边哭嚎边磕头作揖，帽子早就掉了，脸上血泪涕混杂，看着惨的不成样子。他一边抽抽着一边哀求，真真是凄惨到了极点。
“太岁饶命，太岁饶命！”
“爷爷啊，俺们陆谷部平素最是本分老实，俺们没敢截爷爷的车队……”
这几个家伙跟着一起嚎起来，那声音听着简直就像是一万只鸭子在不停地聒噪。
而且他们这话说得……
喻超白眼皮狂跳，见那人嚎得着实可怜，不似作伪，忍不住就动了恻隐之心。
倘若真的如此，那自己的确不好作孽。
倘若并非如此，无非损失几两银子。
既然如此……
他叹了口气，掏出五两银子来：“你赶紧拿去和你爷爷活命，我不打你们。”
不打？
不打赶紧逃啊！
“谢爷爷饶命！谢爷爷饶命！”
几个家伙如蒙大赦，跑得犹如脱了缰的野狗，很快就没了踪影。
那得了银子的家伙一脸懵逼地看着银子，觉得有些不真实。一狠心，拿起一块散碎银子往嘴里一咬：真的！
物以稀为贵，鹿云浑人平素都是以羊皮作为货币的，银子在这地方的购买力极其惊人。
当然，羊皮作货币也不是全无优点，因为腐烂较快，所以平素在鹿云浑人的社会中，也很难会有什么通胀问题……这就算题外话了。
五两银子，普通的鹿云浑人也很难拥有这么大一笔钱。
这家伙赶紧收了银子，也不哭了，揉了一把脸，不住地鞠躬：“谢谢！谢谢太岁爷爷！”
喻超白说：“你赶紧走吧——给你爷爷买几腔羊来吃。你有孝心，你爷爷必定福如东海。”
这家伙犹豫了一下，还是告知道：“不敢欺瞒太岁爷爷。俺们这些时日早就得知了太岁爷爷的威名，那些沙鹄人不懂道理，不服王化，爷爷收拾他们，那是天经地义的。但是俺们鹿云浑人却不同的……”
这家伙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小，显然还是惧怕喻超白。
看来这家伙还有点善心。他见喻超白并不如传闻中那么凶狠，便想着替同胞们说几句好话。
喻超白点了点头：“好，我记住了，你们鹿云浑人只要不为难我们，我也必不刁难你们。”
这家伙连连点头，想了想，又说：“太岁爷爷，前面的路子不太平，这些时日总有两伙人在互相厮杀……”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下子变得惶恐：“俺该死！俺该死！太岁爷爷的本领，想来是不成问题的……”
喻超白忍不住说：“好，我知道了，你的消息很有用。你快回去照顾你爷爷吧。”
这人千恩万谢地作了揖，方才走了。
无论如何上架了，爆个更，先来两章
后面还有三章五点左右一起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