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忽律滩
望了望三人远去的背影，青衫人眼中竟然露出了一丝欣慰。
他掣下随身携带的水袋，咕嘟嘟灌了一口。劣质的酒精早已无法匹配他的身份，其间未筛的米粒在他的唇齿间浮沉，他突然爆发出惊天的大笑：“老大，老四，你们看重的这几个年轻人的确不错。很不错！很有种！”
随着他的话语，两道身影渐渐浮现。
一人面长身矮，敦实壮硕，宛如一截树桩。一人七尺男儿，脸上一道刀疤，唇上一抹短须。
这二人正是周华安与刘长。
周华安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老三，你那些手下是我们杀的。”
青衫人又笑：“那么他们更加不错。为了彼此的情谊，连我这样的大敌也肯得罪。不错不错，实在是不错。”
事实的确如此。
三个人互相抢白，没有一个人为了活命主动说出周华安刘长，反而全都往身上揽。这样的行为说不上是冒傻气还是真有种。不过这青衫人似乎倒是极欣赏这种行为。
“老三，你回陇右，只为了说这些无聊的话么？”
刘长“呸”的吐出一口唾沫，冷笑道：“你现在这样子，真真是令人作呕。”
青衫人叹了口气，手臂一伸，一道酒线划过半空，稳稳当当的落在周华安的手里：“绿蚁。来一口？”
周华安也不迟疑，一仰脖，一大口劣酒灌进喉间。酒液仿佛一条火热的直线，直指地插进他的胃里。
那里，一片火辣。
周华安喝了一口，顺手将酒袋递给刘长。刘长狠灌了一大口，唇角两道浑浊的酒液划下。
青衫人点了点头，语气由衷的欣慰：“你们总还是肯喝我的酒。”
酒是绿蚁，农家自酿的产物，味道一如既往的泛着酸气，发酵得实在谈不上好。
数十年来，这种农家酿酒的方法从来也不曾改变，那些未筛的粮食颗粒就在浑浊的液体中浮沉，身不由己。
人已变，酒如故。
喝过了酒，三人间的气氛终究还是未变。
刘长冷哼一声：“老三。当年的事情，我一直没忘！”
他指了指周华安脸上的那一道刀疤，冷笑连连：“这一刀，你砍在大哥的脸上，也砍断了咱们之间的一切情谊——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连咱们的大哥都想杀！”
刘长突然出离了愤怒，脸皮煞白：“你知不知道，这一刀只要在砍进去一分，大哥的脑袋就只剩下半个了！若非如此，大哥的修为怎么会……”
骨勇之人，怒而面白，这位刘四爷显然也非寻常血勇脉勇的庸人。他呲着牙，棱着眼，看上去远比胡儿原上的当路君还要嗜血。
然而青衫人盯着刘长，突然就笑出了声：“老四，你只能记我一辈子——因为你下辈子也没有报仇的能力！”
他耸了耸肩，两手一摊，看起来有些玩世不恭：“老大，我砍了你一刀，你今日来，可是想要报仇么？”
他问得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就好像只是在问“你今天吃了什么”一般的随意，脸上的表情更是轻松无比，分毫不见忏悔的神色。
“一刀而已，修为而已。那东西倘若你真的想要，给你又如何？”
这次说话的是周华安，这铁塔般的汉子身上骤然爆发出惊人的气势，被马蹄夯实的土地立刻就被划开道道沟壑，看上去触目惊心。
周华安的话锋陡然一变，语气森然：“你若问我讨要，我做大哥的，岂会不给？可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铁塔般的汉子指着自己的刀疤，脸色狰狞：“知道么？每逢阴雨，我这道疤总是隐隐作痛，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青衫人抚掌而笑，仍旧是无所谓的态度：“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想做，于是就做了。大哥，你的为人，我最是清楚，可你并不是我，我怎么知道你一定会给我？”
“所以为了确保我能够拿到那东西，我用了自己的办法。”
“要做事业，并不一定就只有一条门路。我有我的办法，你们有你们的，咱们只不过是一段路的同行人罢了，我很感谢你们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对于你们的离去，我也绝不会感到惋惜。”
“不过我得承认，拿到手的那段时间，我的确曾经后悔过。”
“那东西的确厉害，但并不比我更强。”
青衫人最后总结道：“为了这么个东西，伤了兄弟们的情谊，这件事确实有些亏了。”
刘长自鼻孔里哼了一声：“咱们早就不是兄弟了。”
青衫人淡淡的一笑，不置可否。
他们只是同行过一段的人罢了，终有一天是要分道扬镳的。
既然如此，有些话也就不必再说。
周华安冷笑：“所以鹿云浑人的命，你也一般的说杀就杀了？”
青衫人再次笑了起来：“老大，我连你的命尚且不顾，何况只是一帮鹿云浑人！”
刘长怒道：“你现在连人性都没有了么？那不是一两条人命，你与他们也没有任何的冲突，那是成千上万条的人命！你怎么下得了手！”
青衫人的笑意自始至终没有停过，他的语气仍然认真而傲慢：“这就是我至今仍然认你们为朋友的原因。我坚持自我，你们坚持道义，无所谓高低，都是一种坚持罢了。”
“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周华安叹了口气，“你做了这么多，混到了一路节度使，究竟要的是什么？你忘了咱们当年立下的誓言了么？”
青衫人张狂的大笑，笑声化作道道龙卷，天地之间骤然色变。
他大笑着，语气说不出的认真：“记得记得，我怎么记不得？但谁说只有你们的办法才走得通？”
“多说无益，老大老四，拿出你们所有的本事，咱们这么多年的恩怨，终究要做过一场！”
狂风之中，上百具金刚妖傀儡一起涌上，龙形的气劲磅礴涌出，配合着卷起无数沙石的龙卷，滔天的元气彻底淹没了三人的身影！
…………
“咱们大概还要走多久？”喻超白随口问了一句。
周梅云没有即刻答复，而是看了看周围的景色。
走到此时，黄沙已经难寻。现在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无穷无尽的石头。
哼——呼噜噜噜。
哼——呼噜噜噜。
白狼耳朵一动，小少年的听力比之喻超白还要更加敏锐。他已经从呼啸的寒风中分辨出了某种猛兽的怪吼。
转瞬之间，这种好似气喘咳痰的声音通通溶于风中，再也难寻。
风儿一如既往的喧嚣，掩藏起无数毒虫猛兽的吼啸，最终只混合为了一声又一声的“呜呜”，催人断肠。
无数的石头杂乱无序地堆叠着，看上去宛如一堆堆爬行动物的卵。远远望去，块垒难平。
石滩。
忽律滩。
这是最后的一难。
“到了……终于到了。”周梅云神色一喜，“很近了，很近了！”
他指的自然是近在咫尺的三寸钉部落。
三千里长途跋涉，两个多月的风餐露宿，至此，一念通达，天地皆宽。
周梅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中郁结一扫而空。他这些时日来早已瘦脱了相，两眼深深凹陷，看上去已经到了风一吹都要倒的地步。
然而他的眼中却迸发出灼灼的光芒，那股子精气仿似燃烧的熊熊烈焰，映衬出这倒霉的好汉的原本干枯瘦弱的身形竟如山岳般伟岸。
是的，伟岸。
周梅云的面相难看，身材瘦弱，更兼脾气古怪，就连他来寻三寸钉部落，也非是全然为了公心。在他的心中，做这件事只怕多半还是为了他自己的门派。
一个这样的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似乎都与伟岸这个词不沾边。
但，那又如何？
精怪，马匪，还有那些看似友好的走私客、蛮横无理的部落民……
三千里路，精诚贯日。风沙凶险，处处磨难。换作任何一个寻常人，非是大利益驱使，谁肯为了一个近乎虚无缥缈的梦想，真的走上两三千里，只为一个“可能”？
周梅云不过是个势单力孤、有些微末本领的低级术士，但他说要做到，最终真的就做到了。
我想要开宗立派，所以我要先解决天下人吃饭的问题！
我听说这里有高产的粮食，所以我不畏凶险，走上三千里，也要亲自过来验证真伪！
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想而已，真的有人肯劳心戮力的去做，且一以贯之。
这种人不伟岸，什么人伟岸？
喻超白诚心诚意地对着周梅云拱了拱手：“老云，恭喜你了。”
周梅云朝着喻超白和白狼回了一礼，不再多说。
白狼看了看二人，突然问道：“咱们怎么过去？”
喻超白深吸了一口气，坚定的说：“只差最后的一哆嗦了，咱们没有必要再绕路，直接冲过去！”
随着他的话语，那古怪的吼啸再次响彻耳际！
哼——呼噜噜噜！
哼——呼噜噜噜！
此处名为忽律滩，自然而然，遍地都是可怕的团甲忽律！
喻超白抽出了朴刀，大喝道：“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