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伪神
周昊阳提起的那人自然便是尼玛大师。此时这位转世大觉哪里还有半分先前的超然模样？这位觉士会护道人的强者，一身大红僧衣被扯成了破布条、原本飘逸的长发业已烧断无数，宛如狗啃过一般的参次不齐。他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尘土，双眼呆滞，显然根本就没有料到自己会输得这么惨。
周昊阳再次收敛起了先前战斗中的癫狂，重新变得温和起来。这少年人两颗小太阳般的眸子终于重回平静，只是其中那股照破奸邪的锋芒犹如神锋，锐利无匹。
这披头散发的年轻人五指如钢叉，揪住衣衫后颈领子，如提小鸡也似地提起尼玛大师，大喝道：“人定胜天！”
周昊阳声震四方，忘我地大叫着，全然不顾周遭还未结束的最后战局。他一遍又一遍地嘶吼着“人定胜天”，直到声音沙哑，终是不停。
他的声音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在整个沙州的上空激荡。人群激动的情绪终于找到了最好的宣泄，无数的卑微如尘的小民们激动着、感动着、最终咆哮着一起吼出同一句话：
“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
声浪不绝，仿若鼓点不绝。然而在这战场之上，鸣金是收兵，击鼓就是冲锋！
先前那“父王天神”降临凡尘的时刻，义军一方所有人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若非还有雷龙盘旋在头顶，这些临时拼凑、且已经将士气消磨殆尽的义军真的就要崩溃了。
成日介见人吃斋念佛，佛虽不见，今日竟然真个得见了！
那巨大无比的金身，那冲破雷龙封锁的金光，还有那舞舞扎扎数千只手臂！这视觉冲击力何等惊人？神佛神佛，老百姓的看法里，这都是一个物种，反正不似凡人，通通高高在上，神威如狱。与人打，百姓们组成的义军尚且还有点说法，和神较劲？
老天！
很多人别说真个动手，只是想想都两腿打颤。
那是天上的神仙老爷啊……
然而当次危机之时，周昊阳横空出世，直接打垮了那神佛——这可就比雷龙出手，还要更有意义了！
夏人皆知“龙”乃是皇室家养的妖仙，在最普遍的大众看来，妖仙也是神仙的一种么。那神相倘若与雷龙战斗，纵然雷龙能胜，那也是神仙之间的战斗，与凡人的努力却是无关紧要的。
可周昊阳却恰恰赶在此际出手了，他这一出手，非但是大胜，甚至还坐实了一个念想：
人真的可以胜天！
人真的可以胜天，你若不服，人家周三公子怎么做到的？
那么大的神相啊……
组成义军的百姓们想想就觉得兴奋。兴奋之后，这股子情绪可就变了：
我们义军，有周三公子这样连神佛都可以战胜的英雄豪杰在……我们怕个什么！
万事都怕一个解构，任何事情只要多加思考，就连抽象化的“敬天敬神”都是可以解构的。一旦某个抽象化的符号都被解构，再次遭遇同样的事情时，人们的第一想法就不再是敬畏，而是：它只是如此，我是可以解决的。
“只是”“如此”！“可以”“解决”！
非但如此！
周昊阳这一击，不仅打碎了夏人对于神佛的敬畏，还彻底打垮了在场的觉士会信徒的三观。
父王天神亲临凡间都被击溃，你们信徒负隅顽抗，与那螳臂挡车又有何异？
众目睽睽之下，摧毁所有敌人的精神信仰，重塑夏人不畏鬼神的精神气，这才是这才是周华良的终极目标！
陇右沦陷多年，喻超白这一路也曾懵懂的察觉到文化对于人的影响。那三寸钉部落至今仍在坚守，仍打算，是什么在支撑他们？
陇右这五十多年来，针对唐古坨王庭的起义、刺杀乃至报复性投毒，又是什么在支撑这些义士？
但他们无一例外，最终都走向了失败的命运。
非是他们本领不强、信念不坚定，实乃他们没有从根本上解决最广大的百姓们最深的顾忌，唤不醒沉睡的同胞们最压抑的感情。自然而然，他们也就得不到百姓们最彻底的帮助。
百姓们顾忌什么？
百姓们顾忌的是“失败”。起义这样大的事情，投入的成本太高太高，高到了动辄满门抄斩，赢了还好，输了呢？
算了吧，忍一忍，再忍一忍，日子虽然艰苦，可总算还有命活着……忍一忍吧，忍一忍，五十多年，不也就这么过来了吗？
这么多起义，胡儿们仍旧不败……他们真的有“天命”吗？
他们拜的那个“父王天神”，真的站在他们背后吗……
不错，这么多年来，过往的义军们一次次的输，一次次的覆灭，无疑是在为唐古坨人的“天命”背书！
看吧，看吧，胡儿们果真是有“天命”在的，咱们夏人做不到！
沙州有座白塔寺，白塔寺里住着神，这是胡儿们一贯的强硬来源。胡儿们无所畏惧，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背后，站着“神”。
但，一切都戛然而止了。
周昊阳打赢了！
人……是可以战胜神的！
周昊阳面对“父王天神”抽出那愤怒的一巴掌，完全可以载入史册，这是一场盛大到堪称的伟大的反击。
自此之后，夏人，可以不再畏惧！
因为夏人真的能战胜神！
感受到周遭义军的喘息明显粗了起来，道道变了色彩的目光齐刷刷射来，喻超白直到此时方才明白周华良的真正用意，他倒提了刀，朝着周华良恭敬行了一礼。
他已经知道自己和老周差在哪里了。
下一刻，彻底狂暴的怒喝响彻整个沙州——
“杀啊！”
“哈哈，同袍们，跟我冲！”
“杀光这帮胡人！”
“让他们还债！”
义军们终于完成了最后的蜕变，他们提着各自的武器，追杀谢最后还在顽抗的敌人。霎时间全城色变，无数武器碰撞的响动交织成了盛大的舞会，义军们奋力拼杀，发泄着压抑了五十多年的情感！
被周昊阳提在手中的尼玛大师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他的修为高深莫测，年纪也远超常人，心境本该古井无波，可现在他只想哭。
他知道，沙州再也不会被王庭掌控了。这里的人已经完成了觉醒，就连父王天神，也吓不住他们了……
天穹之上，雷龙适时地低吼出它唯一学会的人类语言：“同袍万岁！”
“哈哈，同袍万岁！”
“同袍万岁！”
“同袍万岁！”
城中心的废墟之中，周昊阳提着尼玛大师，怒喝出声：“人定胜天！”
义军们于是更加激动，这一次非同以往，就连老人、妇女、小孩也一发扯着嗓子吼：
“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
这气壮山河的大吼，简直似钢刀如利剑，直直要冲破云霄。
大喝声中，周昊阳继续怒吼：“放下武器！”
他披头散发，一身月白色长袍破破烂烂的，浑身上下打扮如乞丐。但偏偏，他的眼神激动无比，脸色都涨得通红，显然是兴奋至极。
直到此时，喻超白方才从这位同龄人身上感受到那股专属于年轻人的生机与活力。
原来周昊阳并非老气横秋，而是将他炽烈的情感全都压抑住了，直到此时，方才释放。
没来由的，喻超白想到了他平生结识的第一位好友周梅云。
周梅云与周昊阳乃是族兄弟，他们二人在某些方面的确极像。但周梅云是为着自己生得丑陋而心生自卑，这周昊阳养成这般性子又是缘何？
喻超白摇了摇头，扭过头，奋力地一刀劈死一个护教军士卒，噗嗤一下，鲜血溅了周围呆若木鸡的护教军、觉士乃至信徒们一头一脸。
那些敌人原本不可一世，此时确仿佛懵了、痴了、呆了、傻了、疯了，他们任由义军屠戮着，再也做不出任何疯狂的举动了。
喻超白说：“放下武器！”
不过他只是随口一说，真的放下武器的敌人，他也会一刀劈死。
只有死了的敌人才是好敌人，何况他们放下武器倘若能活，这对那些魂飞魄散的孩子们、还有那埌仔夏监狱里密密麻麻的游魂们何其不公。
喻超白卖力地杀着，刀刃早已钝到了令人发指，但他不在乎。
他有的是使不完的气力，真被敌人的骨骼卡住了刀，那就来回锯！
让这帮没人性的畜牲死得更痛苦一些！
然而无论他如何大杀特杀，敌人们终究没有再动。他们只是站着，痴呆一般地站着，恍如一截截木头桩子。他们信仰的根本都被人彻底击碎了，无论多么虔诚的信徒在眼睁睁看到周昊阳的战斗之后，也无法再欺骗自己了。
“父王天神，死了！”
胡人们陡然爆发出一片哀嚎，无数人抽出刀抹了脖子，更多的则是茫然无措了。
没有了神的指引，他们该何去何从？
周华良没有制止夏人们歇斯底里的复仇，他走上前去，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肩膀，收回手时，却只见通红的一片。那不是周昊阳的血，那是“父王天神”的血。
周华良仔细看了看，脸色终于变了。
他的见闻广博，曾在一部旧书里看到过类似的图画。这红红的一片血并不是神血，而是人的元神燃烧殆尽后的“真灵余烬”。
闪电般的，一系列念头都在他的脑海里闪过。
他终于全都明白了。
什么“父王天神借力”，都是假的。
转世大觉之所以能够转世，也并非是“父王天神护持”，这也是假的。
维持那巨大的“天神化身”，靠的全都是埌仔夏监狱里的游魂们燃烧自己的元神提供的能量。
那冲破云霄的金光，也不是“父王天神”打出的神光，而是一道道透明的游魂遇到阳光后的燃烧。
至于转世一说……其实只不过是“夺舍”一法换了个说法，而保障成功几率的关键，仍旧还是那些可怜的游魂们。
所谓转世大觉，其实是裹挟游魂强行冲破婴孩的泥丸宫，鸠占鹊巢。在这过程中，遇到了阳光的游魂剧烈燃烧，将婴孩的元神彻底烧干，而那些“大觉”的元神，则得到了年轻身体的滋润，得以重活一世。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黑袍的中年人扭过头，看了看废墟之中依旧矗立的半截神像。那东西原本高大威猛，此刻早已炸成粉碎。
那个东西，原本应当是金粉装点的神相。但它真正的用途，应当是将游魂燃烧的能量转化到“转世大觉”们的身上。
周昊阳朝父亲点了点头，随手将面如死灰的尼玛大师掼在地上：“父亲，那是假的……”
周昊阳眼神一点点柔和了下来，其中有着别的什么东西闪耀。
他盯向的是那个半截的神像。
祂或者曾是一位真正的神只，但此时却让周华良感到恶心。
祂制定规则，祂自化神国，祂判定原罪，祂禁锢思想，祂玩弄灵魂。
祂最好的归宿，就是被人民砸得稀巴烂。
周华良冷笑一声，朝尼玛大师说道：“你们信的，是个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