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误杀
“他们想要战争！”
洛桑群培面皮涨红，额角青筋暴起，眼睛凸出，竭力压抑着自己想要咆哮的欲望。这句话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可绝不是个轻松的活儿，为此他的咀嚼肌都快咬酸了。
客观的说，瓜州镇守使大人完全有充足的理由咆哮。
西来寺被烧了，烧了个一塌糊涂。那些看上去坚固无比的石柱红砖在“三昧真火”面前就跟纸糊的差不多，西来寺就像从来也没有出现过，只剩下了一地的残渣。
至于原本应该存在的阵法……
西来寺的那堆贪婪的蠹虫，根本就舍不得在寺庙里加上阵法！
他们忙着赚钱，忙着买地，忙着办他们那个什么庙会，近来还额外多雇了佃农、火工道人、脚夫、帮闲。更要命的是，西来寺在其寺外，还有一处西来庄的地产。那里早就形成村落，平素又有无数赶村集的小摊贩、手工业者在那里寻活路，往来的拜佛的、打尖的、住店的更是数不胜数。
这样鱼龙混杂的情况，要怎么查？要如何查！
更何况……能查么？
洛桑群培自己都知道，这事情没法查！
这么多人口，一夜之间愣是没有一个人察觉到这西来寺被人杀了个磬尽、搬了个磬尽、烧了个磬尽，这是什么样的能耐才能做到？
“祝由术”、“安神术”、“酒狂”……这些遁术确乎是能做到这点，可这些遁术，全都有施术范围！
那西来寺说是个寺，其实是个生活区，简直如同一个镇子般大小！笼罩住一个小镇，这是何等修为？高阶修士做不到，起码也得丹境！
丹境？
洛桑群培想想都觉得不可能。
丹境，陇右只有他们唐古坨人拥有丹境强者。通家夏户等诸部奴从，乃至各地的草莽英豪，最高也只允许存在罡境。
突破了丹境的，王庭的虚境强者们就会亲自前来猎杀！
丹境可是虚境的预备队，任由这些人数是他们许多倍的固穷们野蛮生长，谁能保证这些家伙里不会蹦出一二天才人物，迅速成就虚境？
看看那沙州！看看那伊州！这两地已经出现了虚境，还是两个！
洛桑群培可以肯定，这几日来，王庭的定海神针们必然已经有人放弃了他们的争斗，前去会过沙州横空出世的两位虚境。但无论他们的会谈究竟结果如何，无论他们是打是和，沙州和伊州，都已要不回来了。
那么瓜州呢？
倘若那两位虚境铁了心要打，瓜州的处境，究竟如何？
关于这个问题，洛桑群培原本很自信，非常自信。
陇右对于王庭其他几位定海神针来说，只不过是“可能”拿到手的肥肉。可对于最年轻的尚论灵顷来说，陇右是他留给“桑珠府”的自留地。无论怎么说，这位王庭第一名将是必定会来的，而且他的年纪虽轻，修为却不合常理的高，一身战力更是无匹。
在洛桑群培原本的设想中，两位新晋的虚境应当不会是尚论灵顷的敌手——即使是二者联手。
然而眼下已经过去了两三日了。
会谈的结果没有等来，却等来了西来寺满门被灭的消息。
满门被灭。周遭一个镇子般的大聚落，无一人察觉。
而且，偏偏是这个微妙的节骨眼上。
洛桑群培虽然并不属于“桑珠府”一系，但他清楚：一旦瓜州也出了变故，一定会为了瓜州出头的，只有那位敌对派系的高人。
尚论灵顷的战斗还未结束，瓜州却发生了如此变故，很显然，有人打瓜州的主意。
会是谁觊觎瓜州？
沙州伊州的两位虚境？他们被尚论灵顷缠住了，腾不出手。
剑南的韦名传？这位高人与尚论灵顷颇有相似之处，性子则更加极端些。可他若动了，剑南怎么办？剑南南面的南韶国乃是王庭的藩属国，其国内亦有一位虚境高人折罗颂。韦名传若有动作，折罗颂便会去他的剑南走上一遭，届时剑南节度使大人仍旧得回返。
除非韦名传能够有充足的理由说服折罗颂不与他为难，任由他去……虚境之间倒的确是惺惺相惜，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逼迫对方太狠。可韦名传得找出什么借口来呢？
那么……
只有觉士会了。
洛桑群培思来想去，有能耐做下这等事的，只能是觉士会了。
若是觉士会，事情就更不好处理了！
洛桑群培知道自己的手下大多都不满于自己扶持佛门，这些满脑子肌肉的家伙明里暗里都在支持觉士会，不过他们的手腕着实不高，有的还弄巧成拙。
哼，派了柴巴去慈云寺门前撒泼打滚……这种愚蠢的做法，只会把瓜州的固穷们更加推向王庭的对立面！
王庭要的是固穷，而不是名为固穷、实则处于失控边缘的潜在叛匪！
看看那些潜在的暴民吧，即使是瓜州，固穷们人人崇佛的地界，一个李明晨都直到前两天才死——没有这些固穷们的包庇，李明晨能够活这么久么？
用觉士会也是控制，用别的也是，为什么一定要是觉士会？
自己手下那些家伙，包括“桑珠府”“德勒府”，全都是一帮不懂变通的蠢才。
他曾经无数次暗地里嘲笑自己的手下都是一帮蠢货，但这一次西来寺的被灭，着实是令他感到了棘手乃至恐惧。
蠢才的蛮干能够发挥出的破坏力实在超乎想象。
洛桑群培咬牙切齿，他认为这是“桑珠府”想要战争。
……………………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偶尔会渴求战争，而身处战争中的人正在畏惧战争。
战争似乎快要来了。
李明晨看着黑漆漆的夜幕，突然感到透不过气。
他在犹豫，也在畏惧。
他犹豫于要不要继续住在耀莱客栈，继续住在这里很可能会被一网打尽，可当他拜托小青将此事告知师父后，小青带回的告知却是：不要妄动。
很快，就在当天，王福又偷偷前来，告知他同样的消息，并且一再保证这消息是从鲁贵那里得知，鲁贵则声称这是龙树所说。
不要妄动？
李明晨很愿意相信师父，然而这件事却让他心里发毛。
如果这是陷阱，那么布设陷阱的人是谁？
他不禁看向了天花板。
天花板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想看的是住在客栈二楼厢房的小谭。
小谭这两日也对他不止一次说了同样的话：不要妄动。
不要妄动……什么意思？
耀莱客栈仍旧还开着，前两日的那场可怕大火似乎有灵，大火只将西来寺烧成了一地白灰，但对于近在咫尺的西来庄却根本没有造成任何损失。
傻子也知道这是高阶修士干的。
可这又是杀人又是放火，和尚们的尸体都摆了出来，简直就是专门在挑衅，按理说如此大的动静，当夜为什么就是没有一个人看到呢？
总有人会起夜！总有人会失眠！总有人是夜猫子！甚至总有人从事夜间的工作的！
为什么就是没有一个人看到是谁干的？
李明晨左思右想，想起了小青的“祝由术”。
他在涌泉庄见识过小谭令小青释放“祝由术”，知道小青有这个本事。
但这是为什么？
他、小谭在内的五十多人，他们都是在此潜伏。潜伏，怎么能把事情弄得这么大？
西来寺虽不比龙树师父的慈云寺，也是瓜州名寺，是洛桑群培的重要拉拢对象。他们西来寺一夜之间人都被杀光，寺庙被大火烧得夷为平地，洛桑群培这两日来竟然诡异地没有派人来调查，倒是时不时有穿红袍的觉士在此出没，这又是为什么？
李明晨不禁又想起了来前遭遇的那伙罗圈腿和卖皮货的猎户。
那些家伙经过他身边时，那种奇怪的眼神又是什么意思？
很快，他的思绪被打断了。
因为客栈大门被拍得咚咚响。
这个时辰，客栈早就打烊，门外那人似乎吃醉了在撒酒疯，平米在上了门板的大门上砸，嘴里说的却是叽里咕噜的唐古坨语。显而易见，门外的家伙是唐古坨人。
深更半夜，唐古坨人来此？莫非是密探？掌柜的会开门么？
李明晨现如今的掩护身份是房客，他不必纠结这个问题。摸着黑，李明晨一跃跳下了大通铺，“啪嗒”一声，刀鞘落在床板上。再看时他手里已经攥住自己那把“那木林”，人也贴在门背后站着了。
徐德龙等人常年护卫，警惕性也不差，他们也各自蹑手蹑脚取了武器，静静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一阵窸窸窣窣的鞋趿拉地板的声音之后，掌柜的声音响起：“阿觉大师，怎么是你？”
大师？看来是个觉士。
李明晨屏住呼吸，耳朵贴在了门板上。
门外，那个阿觉大笑起来：“唐掌柜，你赶紧去打四角酒，再按下果蔬，我是来与你报喜。”
惹不起的不速之客光临，掌柜的叹息声颇为无奈。随即又响起一阵趿拉板的声音，显然掌柜的还是亲自去打了酒。
叮。酒杯碰撞的声音。
掌柜的声音响起：“阿觉大师，你就不要挖苦我了。我做得这个生意，多赖你们帮衬。眼下一把大火山死了如此多人，大家伙都是指着这寺庙吃饭，我却去哪里寻更好的地界！这哪里有喜？”
觉士“嘿嘿哈哈”的声音响起，接着又是“叮”一声，两个家伙开始夜饮。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内容净是有的没的，两个家伙也聊了许久。掌柜的其实早想睡觉，无奈那个阿觉乃是他的大靠山，轻易吃罪不起。唐掌柜做得这个帮人跑路的生意，一靠西来寺庇护，二靠与阿觉搭上了线，眼下西来寺没了，觉士会的交情无论如何都得维持。没奈何，只得陪着。
这两个一聊就聊了半宿，眼见天都快亮了，那阿觉许是顶不住了，突然嘿嘿笑了起来：“唐掌柜，你却不知这喜从何来……按说我乃觉士，你是素乐奴从，这些话本不该告诉你，可这个事儿我着实是高兴……从今往后，唐掌柜的不须与西来寺缴纳租金，生意兴隆啊哈哈哈哈……”
李明晨、徐德龙等人窝了这么半天，没听出半分实质性内容，又冷又困，早在心中骂了这阿觉千百遍。
不料正在此时，那觉士一遍打着酒嗝，一边傻笑：“你须不知道，这西来寺，是咱们觉士会的英豪做下的！这个事，咱们觉士会出力不小，你们客栈也受益……”
李明晨顿时吃了一惊：西来寺的事，是觉士会做下的？
徐德龙等人也立刻来了精神，眼神示意李明晨：这家伙说的是真的？
还没等他们讨论出个所以然，那边便有银钱的“哗啦”声响起，唐掌柜呵欠连天的陪笑：“这个，这个……”
原来这阿觉报喜是假，过来趁机白吃酒菜、勒索钱财才是真。
阿觉嘻嘻哈哈推辞一阵，随即脚步声突然朝后院里来！
李明晨等人顿时大吃一惊，只听门外唐掌柜惊呼：“阿觉大师，阿觉大师！门在这边，后边满是杂货，乱得很呐！磕着碰着，我吃罪不起……”
阿觉满不在乎地说：“唐掌柜，借你家茅厕一用，哈哈，哈哈……”
说罢，踉踉跄跄往李明晨的房间里来——
李明晨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
“大师，大师……”绕是唐掌柜与江湖人士打交道为生，惯见场面，此时也慌了，连忙往这边跑。
晚了！
吱嘎。
阿觉推开了李明晨的房间门，满脸的醉意陡然就化作冷汗，随后又化作了痛苦，他刚要张开嘴大叫，李明晨的手已经捂住了他的嘴巴，他便再也叫不出来。
觉士的胸口之上，赫然插了一把镶满稀碎宝石的“那木林”！
原来李明晨半宿持着刀，人又贴着门站着，这家伙推开门就往里走，正撞上李明晨的刀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