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破产之人（下）
烈火仍旧在肆虐，大火无情地吞噬着一切。立于烈焰之前的穷人们麻木不仁，呆呆地看着肆无忌惮的大火，就连恐惧也没有了。
小谭看了看这些瘦骨嶙峋的人们，突然感觉心中堵了点什么东西，很是难受。
“过了今夜，他们……他们会破产吧？”
女孩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李明晨的回答是：“他们早就破产了。”
说着，李明晨指了指这些燃烧的房屋，语气有些冷酷：“妹子，你看清了么？这里，是城东。”
“还记得我刚刚跟你说的话么？”
“大体来说，城东是老爷们的聚集地。”
“你看我们在这里打得如此激烈，可还有几个人就此逃命么？”
小谭愣了一下，回想起刚才的战斗。
不错，任由他们打得如何激烈，这一片地区都没有人从房屋中往外跑。
不是他们不怕死，是他们太怕死，所以早就弃了房产、卷了细软跑路了。
留在这里的是空房子，城东也几乎是空城。
小谭明白了。
老爷们有得选，封锁城池对他们来说，从来也不是问题。哪怕最极端的状况，他们也可以提前得知消息，做出部署，规避风险。若是再遇到更加可怕的事情，一定要损失些财富，那也损失得起。
可眼前的这帮穷人们没得选。
他们赖以为生的东西只有这么一条命，哪怕真的侥幸弄到了一些积蓄，稍微大的变故就能轻易置他们于死地。
他们在战火中仍旧不走，不过是因为一旦走了，就连仅剩的那点财产也会很快丢掉。
更何况，他们纵然要走，又能走到哪里去？
唐古坨王庭的治下，人都被牢牢束缚在一个个州县，要想出去，那得有路引。除了大商户和贵族们，穷人们从哪去搞这种东西？
所以，这些人没有一个流露出畏惧。
饿死也是死，被烧死也是死，无论怎么样，最终都会死。
享受这难得的片刻温暖吧，哪怕第二天就会被烧死，起码也捱过了今晚，不是么？
小谭看着这些人，心里沉甸甸的，并且越发觉得她的小猎人比她想象的还要聪明。
她终于明白，困住他们许多时日的绝非只是四面城墙这么千多号敌人，还有这些无法逃离命运的穷人们。
慈云寺被阿沛丹增彭措调动军队围住之后，喻超白和她的两位兄长与开粥棚的周吉通力合作，吊住这些穷人的性命，也就在事实上重新建立起封城之后就逐渐崩坏的秩序。
功利的说，把握住了这些人，喻超白的公开造反才能令贵族们投鼠忌器。
空有武力的敌人并不可怕，打垮这样的敌人甚至不需要拿出武力。这是因为许多握有武力的人只知道破坏，却不会建设。
一个地区倘若没有建设起秩序，其实就一直处于持续的破坏中。
只有像喻超白这样既有武力又有民心的敌人才是可怕的。
喻超白手里有高手，这是小谭早就知道的。事实上，李静玄、叶寿圣、谢灵运和成法善四位黄袍道士正是与她抱着同样的目的来到陇右的。对于这几个老道士的实力，她无疑是最清楚的。
问题在于：仅仅依靠高手的超然武力，能够建立起行之有效的秩序么？
仅仅依靠暴力建立起的秩序无疑是最脆弱的，尤其当上层的胡儿们抱成一团，下层的百姓们麻木不仁的时候。
喻超白先前不动，是因为他手里真的没有多少实力。一个黄袍道士再如何厉害，顶多也只能一时杀死敌人们，靠他一个人，能守得住瓜州么？
经济，政治，舆论，想要颠覆喻超白倚仗武力一时建立起的秩序实在是太容易了。
所以喻超白是他们这群人中最早暴露的，或者说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要藏着掖着。
贵族们在王庭内部生杀予夺，那是因为王庭内部除了贵族就是奴隶，奴隶是发不出声音的。
瓜州不是。
在瓜州这里，强如洛桑群培也需要联合起佛门，在这里，民众或许仍然还是常年不发声，但……他们并非没有发声渠道。
所以在瓜州，贵族们的统治或许一时难以瓦解，但他们只代表瓜州的一部分人。并且由于王庭内部的构造，贵族们天然就倾向于分裂。他们既然分裂，同时出现的就有几个声音。
有几个声音同时发声，一切也就变得有机可乘。
在这样的背景下，最上面的统治者是洛桑群培这样的聪明人还是阿沛丹增彭措这样的疯子笨蛋，其实也没多少区别。
喻超白初来瓜州时什么都没有，唯独有着力量。
他的力量暂时不能打败敌人，但做一个反对者却是毫无问题。
他只需要发出反对的声音，自然就会有别的反对的声音与他进行合作。
这套思路总结起来，便是周华良教给喻超白的“拉一派打一派”。
正在此时，一道声音打破了小谭的沉思——
“妹子，你们今夜怎么一并来了？”
这话毫无疑问是李明晨问的，其实他的真实意思是问南墙是怎么回事。
李明晨这会儿是回过神来了。
其他几个城墙都是在他们的安排下被拿下的，可这南墙就不同了。
南墙在他们的计划之中没有着力点，原本是安排各路人马汇合后一并过去，结果居然是朱老爹带着人攻陷了。
朱老爹不是应该跟匠造局的人一起出现在北墙上么？
女孩斟酌了一下，说：“我是与朱老爹一起来的。加央多吉这帮人最大的依仗就是那些术玄炮，但他们不会保养，所以还得依靠‘西疆匠造局’。驻扎在城墙上的匠人们人手不够，朱老爹今夜打通了关节，替我领了套衣服，我就跟着匠人们一同被‘抓了壮丁’……”
说到这里，小谭从随身携带的豹皮囊中掏出一个面具晃了晃，脸上终于带上些许笑意：“喏，这是宋老道爷给我的面具‘千机’，老爷子的手艺还真是不错……”
李明晨点了点头，心中感慨。
想来这块千机的原理就与幻术大差不差，也是一般的令人防不胜防。譬如那位幻术师齐六，他的面貌在没有修行过专门的瞳术的李静玄看来都雌雄莫辨，其厉害可见一斑。千机的能力纵然比不得强力的幻术师，掩藏住小谭的性别、生成一个全新的容貌还是不成问题的。
老黄手下这帮老头儿老太太一个赛一个的厉害……李明晨不无感叹的想着。
小谭迅速将她这一路的情况说了一遍。比起金云鄂这一边的情况，西墙其实乏善可陈。小谭一旦混了进去，那么也就意味着胜利的天秤已然倾斜，剩下的无非是时间问题。当小谭以“凤求凰”放倒了城墙上的胡儿们时，焚香亭和杜老九率领的一众人也便使了飞爪攀爬上来。后续的事情，也就简单得多。
小谭又继续说：“至于南墙那边，就是朱老爹坚持要兵分两路了……”
北墙的巴桑是被自家人偷了水晶，动手的人虽说都是唐古坨人，但却因个人原因彻底背弃了王庭。这些人都与李明晨息息相关，也是李明晨一开始就着重努力的方向。有今夜的成果，也算情理之中，却不必说它。
唯一值得细品的，就只有巴桑的手下居然都没怎么打就弃城而逃这一点。
李明晨于是判断，胡儿们本身的实力只怕已经衰弱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这一条信息却与喻超白之前得出的结论互相映证，可以加以利用。
至于南墙那一边的情况则完全不同了，小谭倒是将徐德龙等人全都留给了朱老爹等人，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南墙那边根本没有遇到多少抵抗就轻易易帜了。
这其中的缘由，就并非她想得通的了。
事实上，南墙那边根本就没遇到过抵抗。朱老爹他们一班匠人推出原本存放在匠造局内的一批术玄炮轰开了大门，看似是暴力，却潜藏了最关键的一个地方：匠造局内外的胡儿们驻军们提前被人解决掉了。
提前被人解决掉了？
李明晨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惊。
在场的人几乎囊括了瓜州有头有脸的江湖好汉们，火幕之中还有梁沙河一带的马匪们。毫不客气的说，今夜的晋昌府等若是开了一场武林大会，黑白两道大小群雄基本聚齐，这样的情况下，若说有什么势力是连身为这场起义最重要的组织者之一的李明晨都不能掌握的，恐怕也只那么一家了。
李明晨不由得朝身后的队伍中遥遥一望，发现粥棚的周吉不显山不露水的混在人群中，没有丝毫邀功的意思。
嘿，周家，好一个周家……
不多时，四周的火幕悄然散去，金云鄂耀武扬威地带人走出，马槊上系着几个头颅，犹如结了一串葫芦。
这家伙今夜热血沸腾，意气风发，只觉得从未有过如此风光的时刻，连带着胯下马儿走起路来也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
他身后的马匪们一个个也仰着头，透出不可一世的骄横。
这帮自认为立下不世奇功的家伙们刚一走出，就集体呆住了。
马匪们的视线之中，一个一身青焰的女孩正满脸古怪的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