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无声战车
金不换不以为意地笑了：“叶指挥使，你和我们天道盟斗了这么久，难道不知我们四人的真实身份吗？”
姜河立马接上：“当然知道，你们都是前朝宗室之后，与司马家有亡国灭族之仇。”
“是窃国灭族之仇！”金不换郑重其事地纠正道。
“此话怎讲？”姜河顿时燃起了八卦之心。
不怪他不好好读书，而是在大周建国之前，天下四分五裂，每个地方的百姓都说着不同的语言，写着不同的文字。
周高祖统一天下之后，为了确保王朝的稳定发展，和前世的政哥一样，下达了车同轨、书同文的政令。
许多灭亡小国的历史文献，都在政令实施的过程中被焚毁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周高祖亲自参与编着、修改的新版历史书。
而姜河出生在高祖去世、新帝登基以后的淳化年间。
彼时天下九州除了燕云之地还被辽国霸占以外，其他地区已近乎大定，文字、语言、和历史也彻底同步。
所以，姜河只知道高祖想让他知道的历史，对于前朝的了解，仅限于野史和道听途说。
金不换见对方如此好奇，一时也动了倾诉之意，但他毕竟是正在逃命的通缉犯，怎么能和人质聊太多闲话呢？
而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眼前的“叶无晴”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比起长安城初次交手时，那个狠辣又果敢的天下第一女神捕，现在的“叶无晴”更加阴鸷、精明、野心勃勃、城府深不可测。
前后不过相隔数月的时间，同一个人，反差竟然如此巨大。
金不换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叶无晴”到底经历了什么变故，所以他无法彻底信任对方，只能板着脸冷冷道：
“先上路，出城之后，我自然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知于你。”
姜河点点头，非常老实地站起身来，先金不换一步走在前面。
金不换也不再拿剑架着他的脖子，只是自顾自地紧跟在他后面，时不时开口提醒一下他该往哪个方向拐。
……
另一边，何吟啸带着数十名红衣卫亲信，牵着巡犬在地道里左拐右拐，试图搜寻金不换的踪迹。
可惜金不换早有准备，沿途撒下了许多气味浓重的特制花粉，巡犬闻了几次以后，鼻子就暂时失灵了。
而地道相互连接，四通八达，没有准确的线索，根本无法追踪敌人。
被挟持的人质又是顶头上司，何吟啸不好直接说放弃，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地道里四处乱转。
转着转着，忽然听见头顶上方咚咚作响，似乎有许多战马在地上飞奔，无数尘土随之被震落下来，呛得众人连声咳嗽。
“头儿，上面好像出事了，要不我们出去看看吧？”一个百户捂着鼻子问道。
其他红衣卫闻言，纷纷出声附和：“是啊，头儿，先出去看看吧，万一福王趁我们不在，偷偷搞小动作怎么办？”
话虽如此说，但他们心里并不在乎地上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在乎福王有没有搞小动作，只是想找个借口出去透透气罢了。
毕竟邺城红衣卫分部，共有两万人马，而福王只有一万不到的老弱残兵，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至于里通外国，勾结蛮人，那就更不可能了。
谁都知道福王是皇帝长子，抗辽英雄，在邺城拼死坚守十五年，劳苦功高。
一旦太子和禄王争得两败俱伤，他很有可能渔翁得利，继承大位，犯不上抛弃一辈子的荣誉和尊严，给蛮人当走狗。
何吟啸却不这么想。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从收到皇帝密旨，来邺城监视福王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留心观察福王的一举一动，以及各种微表情，同时还不忘把自己放到福王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身为长子，却不能名正言顺继承家业、从军多年，却一直被后方的亲爹猜忌、立功无数，却没有得到半点实质性奖赏，只有不痛不痒的夸赞，除了让其他兄弟更加记恨自己以外，再没有任何用处。
偏偏在这样难堪的处境下，福王还一直保持着谦卑、孝顺、文武双全、积极向上的表面形象。
甭管他是装的，还是真的，何吟啸都能感觉到，他在压抑自己的本性。
压抑得越久，怨气就越大，不爆发还好，一旦爆发，他会做出常人无法想象的疯狂举动。
而现在，听到地上传来的阵阵马蹄声，一股极度不安的情绪，自何吟啸心底油然而生，使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正想着该如何应对之时，从他们后方的地道深处，又传来了一个人很轻很轻的脚步声。
屏息凝神仔细听了一会儿后，何吟啸的瞳孔猛然放大，嘴巴微微张开却吐不出半个音节，满脑子浮现的都是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心时的场景。
那个辽国的女细作，她又回来了。
同时也说明，福王真的叛变了。
“有敌情，全体戒备！”
刚刚那个百户见何吟啸没有反应，便替他下达了指令，而后率先拔出佩刀，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众人立刻打起十万分精神，纷纷拔出佩刀，做好了战斗准备。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何吟啸的心腹干将，同时也是邺城红衣卫分部中，武功修为最高的那一批人，哪怕面对火力全开的金不换，他们都不会轻易落败。
“嗒！”
“嗒！”
“嗒！”
脚步声越来越近，却没有想象中的强大压迫感传来，甚至连一点杀气都没有。
众人不禁愣住了，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按理说，他们在进入地道之前，已经命令其他红衣卫封锁了金氏发院周围的各个入口，并疏散了围观群众。
此时此刻，地道中除了金不换、叶无晴和他们以外，不可能还有别的活口。
而金不换本人出场，自带强大杀气，绝不会像现在这个神秘人一样，无形之中透着一股人畜无害的感觉。
就在众人疑惑不解之时，一个浓妆艳抹、身姿窈窕的盛装女子，从黑暗中款款走了出来。
论长相，这女子算不上有多好看，随便哪个青楼都是一抓一大把的货色。
论气质，这女子也不算太出众，甚至远远配不上她穿的华丽衣服。
但对于何吟啸来说，这女子存在的意义，远远超过其他胭脂俗粉。
“何郎，好久不见。”盛装女子冲他展颜一笑，又撩了一下耳边的碎发。
红衣卫们见状，纷纷收起佩刀，放松下来，作为何吟啸的心腹，他们自然了解何吟啸与这名女子的情感纠葛。
但下一刻，他们又蓦然激动起来，佩刀再次出鞘，不约而同地对准了女子波澜不惊的面孔。
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了，女子的突然出现代表着什么。
“你是来当说客的，对吗？”何吟啸无比心酸，又无比悔恨。
当初哪怕有一个人肯相信他，福王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盛装女子点点头，一脸平静地说道：“太后已经携大军进城了，你的同僚非死即降，家眷也全部被福王的人抓了起来，降与不降，就看你自己了。”
“福王在哪？！”何吟啸咬牙切齿地问道，右手也慢慢摸到了腰间的剑柄上。
“事已至此，难道你还想和他拼命吗？”
盛装女子的语气有些无奈：“那你恐怕要失望了，他根本没有跟随太后进城，凭你们这点人，还没找到他，就会被乱箭射死。
何郎，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随我一起出去面见太后吧，只要你诚心归顺，她会给你一条活路的，而且我可以保证，以后你在辽国的地位，绝不会比福王低。”
听到这话，跟在何吟啸身边的红衣卫们都有些动摇，手里的刀缓缓垂了下去，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来。
毕竟连大名鼎鼎的“抗辽英雄”福王都投降了，城池已破，他们这些人再坚持又有什么用呢？
自古以来，战死在抗辽前线的将士数不胜数，可没有一个人死后能受到追封，家眷也没有得到妥善安置。
哪怕是最高级别的姜家父子，死后待遇也是一落千丈，除了名声尚存以外，基本没剩下什么东西。
小儿子更是被皇帝招为晋阳公主的东床驸马，可想而知以后的生活有多憋屈。
既然如此，还不如投降辽国，至少能保全性命。
于是乎，他们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何吟啸，期待着这位老大带领他们一起奔向新出路。
“福王在哪？！”何吟啸又问了一遍，似乎根本没有把女子劝他的话听进去。
“唉——”盛装女子悄悄叹了口气，“出了北门你就能看见他了。”
何吟啸微微颔首，而后解下自己一直挂在腰间的白银令牌递给旁边的百户：
“你们降了吧……以后带着家人好好种田过日子，别再掺和这些麻烦事了。”
百户双手颤抖地接过令牌，眼角微微有些湿润：“头儿，你……你为何不跟我们一起去呢？”
“因为我是个男人。”何吟啸干劲利落地拔出了佩剑。
剑身的寒芒映照在他没有一丝胡须的脸上，坚决又冷酷。
红衣卫们全部羞愧地低下了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的红色官服，心里五味杂陈。
恍惚之中，他们仿佛能听见地面上的喊杀声与惨叫声。
浴血奋战的同僚、倒在血泊里的百姓、被蛮人肆意欺辱的妇女、坐在父母尸体旁边嚎啕大哭的孩童、以及燃烧着熊熊大火的房屋街道……
无数场景映入眼帘，却又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几息过后，他们才发现，原来是自己不争气地哭了。
“啪！”
百户重重地把令牌摔在了地上：“头儿，我跟你一起去，我早就看福王那个老王八蛋不顺眼了，今晚我非宰了他不可！”
此话一出，众人群情激愤，手中的佩刀再次举了起来。
何吟啸有些欣慰地看了他们一眼，认真问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可有要后悔的人？”
百户率先开口道：“头儿太小看我们了，当今局势如何，我们心中一清二楚。”
另一个红衣卫擦干眼泪，正色道：“从当上红衣卫的那一天起，我的命就属于大周百姓，何谈后悔？”
“可是……”何吟啸面露担忧，“你们还有家眷啊……”
百户坚定地说：“如今谁家中没个一儿半女？我们的家眷是人，别人的家眷也是人，身为红衣卫，岂能为了保全自己，就坐视蛮子欺负同胞？”
另一个红衣卫大声附和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周若是亡了，我们这些人即使投降，又有什么好日子过呢？”
何吟啸还是有些犹豫。
百户仰天大笑：“头儿，弟兄们都不怕，怎么你到了这时反而怯场了？”
何吟啸坦然道：“未来之事，谁也无法预料，今日之事，结局更是无从知晓，你们愿意陪我一起去，就是将性命交付于我，我不得不谨慎。”
百户一拳捶上他的胸口：“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们才愿意跟着你出生入死，今日就让福王那个狗东西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抗辽英雄！”
“请何副使下令，我等誓死追随！！”众人齐声大喊。
何吟啸终于露出了笑容，一手握紧剑柄，一手捏着拳头，厉声喝道：“出发！”
“等等！”一直在旁边默默观察的盛装女子拦住了他，“你就这么出去，必死无疑！”
何吟啸不屑道：“你觉得我像是怕死的人吗？今日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你若是不想与我为敌，就快快闪开，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女子咬了咬牙，开口说道：“你若执意要去，就拿我当人质吧。”
“你什么意思？！”何吟啸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女子解释道：“我是太后的婢女，伺候她十几年了，只要你挟持我为人质，那些宫卫骑军绝不敢轻易放箭。”
“可萧太后不会放过你。”何吟啸冷冷道。
女子略显失落地说：“这条命是我欠你的，今日就让我还了吧，虽然我人微言轻，但我至少可以保证你平安出城，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先回汴梁整顿军队，再来找福王算账也不迟啊。”
何吟啸没有答应，径直推开她，率先走向了黑漆漆的地道尽头。
其他红衣卫紧跟而上，眨眼间消失在女子的视野中。
“唉……”女子深深叹了口气，刚想跟上去，又看见何吟啸一个人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你是不是改主意了？”她有些期待地问。
何吟啸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我只是想问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缓缓垂下头，但还是乖乖回答道：“我叫耶律……”
话音未落，她就被一记手刀打晕在地。
“抱歉，耶律姑娘，让你跟上来的话，我可能真的会改变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