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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忍无可忍(下)

听燕云易这么说,定然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整件事情除了沈亦清之外,只有乔素敏和梁倾月知道。乔家的帷帐离得不远,乔素敏也一直没有离开过,不可能抽身去和燕云易单独沟通,那么具体他是怎么知道的,便不言而喻了。

沈亦清顾不得许多,赶忙把食指比在唇前,示意他小声些:“嘘!你小点声……”

见状,一旁原本一头雾水的屏儿也猜出个一二,紧张道:“小姐!姑爷说的是不是真的,您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可曾伤到哪里!”

沈亦清安慰地笑了笑道:“没事没事,你别担心,就是些皮外伤。”

燕云易眉峰皱起,隐忍道:“到现在了,你还不说实话!你当真以为自己有几条性命,可以任意胆大妄为?”

屏儿急忙拉着沈亦清的衣袖,眼中满是担忧道:“小姐,您别瞒着了,快给姑爷说了吧!”

沈亦清心知糊弄不过去,只得对着燕云易道:“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我真的没什么事情,那些银针都已经取出来了,现在真的只剩下些皮外伤。况且这种情况也不适合用药,长长就痊愈了嘛。你别这么危言耸听,再给屏儿吓坏了。”

最后一句话她刻意降低了声音,有事相求的语气对着燕云易说道。

燕云易的愠色不减反增道:“不适合用药。也是,都被扎了几十针了,就算有再好的金创药也不知道能怎么治?”

沈亦清见屏儿的脸色愈发苍白,嘴唇微动的神情,只觉得心下着急。

于是,她赶忙将燕云易拉到一旁小声说道:“燕云易,你是故意的吧?受伤的是我,我都没说什么,你怎么这么激动!”

她眼下只顾得上注意屏儿的反应,本就是自己心不在焉之际脱口而出的言辞,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当中不近人情的意味。

燕云易闻声微微愣住。是啊,他们本就是非亲非故之人,至多是为了各自目的而暂时达成的合作关系。名义上的夫妻而已,她的确不需要对自己有任何交代。

沈亦清回过神来,望见燕云易略显沉默的模样,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极为不妥当。他本就是好意,自己不说声谢谢,反倒反唇相讥人家多管闲事。况且表面上沈亦清所作所为是一个人的承担,但是说得难听些就是自以为是,与彻王交恶就是前车之鉴。她就算是得偿所愿,也至多是以牙还牙,但若是计划败露,反倒会牵连整个荣远侯府,干系重大。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燕云易冷声道:“你说得没错。你不惜命,想要作践自己,本就与我无关。”

沈亦清知道他这是气话,却一时犹豫,想不到该如何回应。往日里理直气壮惯了,要说些道歉的软话,反倒浑身都不自在,迟迟不知如何开口。

几乎同一时间,屏儿满脸关切地望着沈亦清,正想要上前探问,却忽然觉得身体犹如灌了铅一般,一个劲地向下坠。她竭力想要勉强支撑,但只能清晰地意识到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愈发强烈。随之她整个人动弹不得,笔直地向前重重栽了下去。

只听“哐”一声,沈亦清甚至来不及拉住屏儿的衣角。

“屏儿!”

沈亦清急忙上前想要扶起她,弗一触及她的手掌,便被从掌心散发出的热度吓了一跳。她赶忙探了探屏儿的额头,这可不是一般的高热。也是在此时,沈亦清方才发现屏儿的脸颊呈现出有些诡异的艳红色,绝非寻常胭脂水粉的颜色。

“屏儿,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屏儿竭尽全力也不过只能微微睁开眼,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几乎出现了幻觉。她努力想要抬起手拍拍沈亦清的胳膊,可是下一秒却只是堕入无尽的深渊。

——

“冯太医,屏儿到底怎么了?她的身体素质一直都很好,平日里没病没痛,怎么会忽然高烧,是不是吃错东西了?”

沈亦清满心满眼的焦急流露在脸上,她一边探着头看着冯驰在一方空白纸笺上奋笔疾书,一边急切地想要知道屏儿的身体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冯驰却不急不躁,直到最后一个笔划收束,将狼毫搁在碧玉制的笔格之上,才幽幽叹了一口气。

只见他神情凝重道:“你们主仆二人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平日里都被非人苛待?她小小年纪,竟有这么严重的外伤,还滥用药物。要不是这次救治的及时,只恐回天乏术!”

沈亦清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以笑意掩饰内心莫名的慌乱,问道:“什么外伤,你说的我完全听不懂?”

冯太医懒得多作解释,转眼走到此时昏迷在榻的屏儿面前,轻轻掀起衣袖。

沈亦清接下来看到的一切,都让人只觉得触目惊心,竟不能说出一句话来形容自己的感受。

只见屏儿白皙的手臂上,深深浅浅得密布着十几道血痕。有的轻些,只是些淤青发紫的血印子。其余很多处伤痕却皮开肉绽,极其严重。翻开来的伤口依然红肿,透着些诡异的玫红色,早前渗出的血水与内衫粘连在一起,此时已经凝结成块,硬得稍稍用力就能够连皮带肉地撕下来一大块。

不仅如此,屏儿的身上还隐隐约约能看到如蠕虫一样蜿蜒而丑陋的瘢痕。从这些依然愈合的瘢痕肤色看来,各自的生长程度不同,明显是在不同时期造成的。

沈亦清只觉得气得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手指隔着尺寸的距离,却甚至不敢轻轻触碰屏儿,生怕自己手上稍稍重一些,她的那些伤患就会崩裂开来。

趁着她踌躇的功夫,冯驰干脆将二人赶了出来,好由太医院当值的医女为屏儿清洗创口,上药包扎。

他合上门补充道:“不单单是手臂,我想这样的伤痕应该布满她的全身。如今伤口溃烂恶化,急症才会一股脑儿地显现出来。你们权且站在这里稍作歇息吧,方便里面给她上药。”

沈亦清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溃烂恶化?明明屏儿受了这么重的伤,明明她寸步不离地待在自己身边,为何她丝毫没有察觉?

冯驰接下来的话倒是解答了她的疑虑:“对了,我发现她有服食逍遥散的症状。逍遥散能够止血止痛,她应该就是靠着这个才能够撑了一个多时辰。”

逍遥散由曼陀花种子研磨成粉末所制,有缓解疼痛的功效,也曾风靡一时。但是很快就有医者发现它同时会让人产生幻觉,亦有成瘾性,故此逐渐被医馆弃用。只是没想到,屏儿小小年纪就已经因为常年食用而几乎被逍遥散伤及根本。

此刻,沈亦清默然地听着,只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锥心蚀骨。

冯驰在入宫专司御医之前,曾经效力于军中,故此与燕云易本就是旧识。从前为了燕云易在战场上经手的刀枪外伤,冯驰也没少操心。此时见到他的新婚夫人新伤旧患缠身,就连贴身婢女都命悬一线,少不得对着燕云易就是一通直白的数落。

燕云易并不辩驳,微抿着薄唇一一受下,却只是关注着一旁失神站着的沈亦清。她的全部心思都在一门之隔的屏儿身上。

他没好气地质问道:“你们府里是什么规矩我不清楚,滥用私刑也是刑部的事情。可是无论如何,也不用做的这么绝罢。这种软鞭虽说不常用,可到底是战场上杀敌的武器,寻常人有几个受得了……”

冯驰的话还没说完,沈亦清忽然打断道:“你说什么,什么软鞭?”

她脑中飞快地旋转着,想起之前给燕云易疗伤时,他身上的鞭痕与方才在屏儿身上看见的伤口全然不同。一时之间,沈亦清只觉得愈发困惑。

冯驰解释道:“软鞭是女将惯用的兵器,大多有三尺余长,盘踞可握。虽则是蛇皮所制,但是劲力非常,善用之人于远处取人性命也不在话下。她那样的伤口明显是软鞭造成的,只是用鞭之人一知半解,所以施力不均,导致伤痕深浅不一。”

此时,沉默了许久的燕云易冷声道:“府里没有这种东西。”

沈亦清自然知道这不会是侯府之人所为,但反而在眼中闪现过几分黯然的情绪。

燕云易看在眼里,于是不经意地补充道:“不过整个京都城里,只有一家铺子还在订做这种软鞭。”

沈亦清面露感激地望着燕云易,心知起码这件事情有迹可循。

许久之后,医女端着一盆满是血色的污水走了出来。沈亦清望着她满头的汗水,一边连声道着感激,一边有些木讷地盯着那个铜盆,恨不能望穿为止。

燕云易神情微动地望着她,为她的恻隐之心,也为她的嫉恶如仇。

卧榻上,屏儿兀自昏厥过去,面无血色。她的身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棉纱布,血水浸透出来,斑斑点点的粉红色,像是一朵朵绽放的桃花。

自外表而言,倒是看不出来沈亦清有明显的悲恸或是气愤。她只是平静而深邃地凝视着屏儿,眼神锐利却失去焦点,一眨不眨的,似乎时刻担心自己晃神之间就会错失什么。

冯太医瞧她主仆情深,不禁有些动容。于是吩咐宫女照方煎药,须臾间就强灌了一整碗汤药下去,屏儿这才稍稍有些苏醒的迹象。

“咳咳咳……”

屏儿连声咳嗽了好一阵子,总算是短暂地恢复了神志。

沈亦清大喜过望,连忙俯身跪坐在榻前道:“你总算醒了。没事,不要怕!”

屏儿的脸上满是愧疚、恐惧与酸楚交织在一起,一时间泪水就浸湿了眼眶:“小姐,奴婢……”

沈亦清赶忙安慰道:“别说话了,你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一边说着,她一边拍了拍屏儿握着的手,抹了抹她眼角的泪水。

男女有别,冯驰和燕云易始终都在屏风之外。屏儿努力地抬起身见四下里只有她们二人,便也顾不得其他,囫囵个儿把陈禾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汇报给沈亦清。沈亦清见她精神虚弱,一度想要阻拦,却终究不忍打断她。

一盏茶的功夫,屏儿总算是不负使命地将全部内情和盘托出。说完,她无力地瘫倒下去。

屏儿依旧有些咳喘,但还是声音沙哑地说道:“小姐,奴婢自知时日无多,您不要再为了奴婢这条贱命耗费力气,不值当。况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您……”

沈亦清急忙温声喝止道:“胡说什么!屏儿你听清楚了,你不是什么奴婢下人,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信赖的亲人。好好养着,万事有我!”

屏儿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泪水再次盈满眼眶。

沈亦清顿了顿,声如蚊蚋地在屏儿的耳边说道:“屏儿,你坦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人把你害成这样?”

一时间,屏儿的眼神躲闪,充满了惊惧与退缩。

“小姐,您别问了……屏儿求您,不要再问了……”

沈亦清赶忙道:“好好好,我不问了,我不问了,你好好休息。”

恰在此时,药力上来了,屏儿只觉得眼皮有些沉重,一点点地昏睡了过去。沈亦清守在榻前,许久未曾离去。

屏儿平日里笑脸迎人,性子极好,几乎不可能与人交恶,更不至于落得被人打击报复的下场。况且,她是出了名的胆子小,做什么事情都得问问沈亦清的意见,还因此常常被调侃没有主见。

今日皇宫之中,举目尽皆陌生之人。要是非得说有谁认识屏儿,并且有可能想要刻意折磨她,那就只能是李氏等沈府的人。可是沈亦清不止一次地见过李氏,料定她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这种在宫中明目张胆行恶的事情,她恐怕没有这个胆量。

沈亦清就这么简单地排除了几下,唯一的可能就只剩下口蜜腹剑的沈思云!

加之屏儿身上多得是旧伤,绝非三年五载导致的,和在沈府里的时间也能对得上号。难怪每每提起沈思云,她都是表现出极度的惊恐之状。

虽说要有确凿的证据,就还得去燕云易说的那家铺子走一趟才是,可是眼下却顾不得这么多了。如此看来,要想要名正言顺地将她绳之于法是不可能了。沈亦清登时跳了起来,眼神炙热而浓烈。她是真的没想到,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竟是人能做得出来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既然都已经逼到这个份上了,那么就不要怪我新仇旧恨一起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