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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姐妹之情(下)

沈顾春满目尽皆是洋溢出来的欣喜与激动,不知不觉竟喜极而泣地落起泪来。

她一边紧紧握着沈亦清的手,一边止不住地抹着眼泪道:“咱们姐妹相聚是大喜的事情,你瞧我怎么反倒哭起来了,真是煞风景。”

沈亦清温和地附上她的手背,宽慰道:“一定是太过高兴了,没事儿,咱们姐妹不讲究这些。”

沈顾春急忙点点头,只觉得这个常年在自己呵护之下的妹妹真的长大了,不复往日的怯懦与无助,周身都散发着颇为自信而有主见的气质。

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从何处夸赞而起,止不住地连声笑着说道:“好,实在太好了。”

屏儿在一旁捂着嘴笑道:“小姐今日来就是为了见大小姐,一时半刻也不会走,要不去里屋坐着好好叙话?”

沈顾春道:“对,站在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只是她下意识地环顾了一圈,忽然犹豫起来。如今她们正站在天井旁的楼梯间,地面这一层是没有房间的,一应卧室都得上到二层去。可沈亦清分明看得出她有所顾虑,却不便开口的样子。

沈亦清立刻说道:“我觉得就在这里也挺好的,这个天井很别致。”

沈顾春心思敏锐,知道她这是成全自己的体面,望着她的眼神不由得更为柔和了几分。

屏儿自然知道比起封闭的房间,沈亦清的确喜欢在开阔的地方待着,于是想着搬些躺椅物什过来,稍微拾掇一下,那么这里也不失为闲话的地方。可四下环顾,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不明就里地说道:“咦,怎么没看到侍奉的下人?”

沈亦清想要阻拦都来不及,脱口而出的话就像是尖锐的匕首,刺痛着沈顾春仅有的傲然。

她依然保持着笔直而端庄的仪态,只是有些萧瑟而落寞的神情在她的眼底一层层绽开。

沈亦清只莫名觉得这样的情形熟悉而陌生,眼前沈顾春的模样与向莱的影子相重叠,让她几乎有些分不清楚梦境与现实。那是一种细水长流的悲伤,她能感觉到这种情绪正将对面之人一点点地淹没吞噬,直到她放弃抵抗、缴械投降的那一天。

一阵穿堂风吹过,裹挟着几分不该有的凉意。

沈顾春故作轻松道:“我这里成日也没什么事情,多个人反而不清净,不如一个人自在方便。”

屏儿一边忙着收拾,一边点点头赞同道:“也是,大小姐向来喜静。”

言语间,沈顾春一直关注着沈亦清的表情,似乎只关注自己甚是刻意的掩饰能不能瞒得过她。沈亦清知道她的用意也很简单,不过是为了怕她担心。

如若沈顾春对自己不是真心实意的姐妹之情,以沈亦清夫家如今的地位,她大可以直抒胸臆,或是添油加醋地说清楚在曲家的日子究竟经历了怎样不公的对待。即便沈亦清未必能够做些什么,可这样的事情一旦传了出去,也多得是人口诛笔伐,终究投鼠忌器,她一定会生活得好一些。

与此相反,正是因为沈顾春处处为她设想,才会百般遮掩,生怕给她添丝毫麻烦。

可越是这样,沈亦清越是有些看不过眼。她摸着沈顾春有些粗糙而冰冷的手,颇为直接地问道:“曲封是不是虐待你了?”

沈顾春有些讶然,下意识地缩回手,第一时间回避了她的眼神,赶忙说道:“这怎么可能!”

一旁的屏儿同样满是惊诧,可不过片刻就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院门轻声合上。

良久,沈顾春红着眼眶叹了口气道:“清儿,姐姐求你不要再追问了。”

沈亦清并没有逼迫她的意思,若是她不想说,自然多得是搪塞的法子。更何况,这实在太过于残忍,她不清楚沈顾春身心所受的伤害有多少,更不敢贸然唐突。

于是,她换了个话题说道:“我可以上楼看看嘛?”

沈顾春急忙说道:“上面没什么好看的,这两日才搬过来,东西堆得太乱来不及收拾,都快没地方落脚了。”

沈亦清略有狐疑,虽说曲家这些年都在外地,但是依照进府所见到的情景,可知京都城的这处宅邸也一直有人打理。兴许沈顾春的地位不高,一应仆从都没有配置,可这里好歹也是曲封正经嫡妻的住处,总不至于刻意荒废着。

她与沈顾春闲话之时,故意寻了个空荡,提着裙子三步并作两步,一溜烟地跨上了台阶。

沈顾春惊声赶在她后面,可是身体虚弱脚步自然追不上沈亦清,再想要阻拦也已经来不及。

只见得二人一前一后地站在绣楼二层的回廊上,一切几乎同一时间凝结在沈亦清的面前。

这个呈“回”字型的建筑构造,周围是四个一模一样的房间,而只有一间里面放着屈指可数的老旧家具。其中包括一张硬木板床、一张木桌、一把圆凳以及一个尺寸大得有些离谱的衣橱。

其余的三个房间,要么在墙面上挂着些铁质的钩锁、地上堆着些粗壮的麻绳,要么空无一物,看不出来是什么用处。

沈亦清先是难以置信地走进那个相比之下稍微还有些生活气息的房间,猜测这应该就是沈顾春平日起居的卧室。她从那些一文不值的物件上一一扫视过去,眼神落在床榻之上。说是床榻,其实就是硬木板拼接的床板上面简单地铺上一层棉絮的被褥。

可即便被单铺面都被浆洗得褪了色,却隐隐约约能够闻见皂角与阳光混合的浅浅香气。它平平整整,不见丝毫褶皱得安静躺在那里。沈亦清只觉得它的存在,就如同沈顾春给自己的感觉,无论外表看上去有多么不如意,却神圣而不可侵犯。

越过床榻,沈亦清带着些好奇地“吱呀”一声拉开偌大的衣橱,之间其中满满当当地堆叠着各色服饰。无论是材料,还是做工,都颇费心思,可见价值不菲。

这的确有些莫名其妙,曲封既然将沈顾春困在这个囚禁坐牢一般的地方,又怎么会好心照顾她,提供一年四季每日都能不重样的锦衣华服?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为得就是掩人耳目。旁人自然不会深入了解沈顾春的生活,见她日日穿得光鲜亮丽,兴许还会以为她过得是令人歆羡的富庶生活。

沈亦清不由得冷笑一声,想必曲封也是拿捏住了沈顾春的性子。正是知道她要强,所以笃定她不会做出撒泼打滚的事情,或是将家丑宣之于众,闹得人尽皆知。也正因此,不难想象他会变本加厉、更为放肆地折磨沈顾春。

只是不知道,这几年里曲封对沈顾春从初期的试探,再到如今理直气壮的压迫,她究竟都有过怎样不堪的回忆?

想到这里,沈亦清忽然想起那几间怪异的房间,一种极度可怕的想法迸发在她的脑海之中。随即,她的心中生出几分难以抑制的寒意。她只得尽力驱散这种极端且让人不寒而栗的猜想,暗自告诫自己事情不会这般糟糕。

随即,沈亦清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刚巧跌坐在床上。她顺势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这床薄被,麻布料的手感虽然有些粗糙,却柔软而舒适。

沈亦清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正对上沈顾春黯然失色的眼神,好比最后一层尊严的伪装也被人剥去,暴露出浑身再无任何遮蔽的脆弱与血淋淋的伤口。

这样的神情,只教人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心疼。沈亦清只得故意温和地笑着说道:“这被子真好闻,还有姐姐的味道。”

她的眉眼之间没有虚伪的客套或是故作天真的模样,反倒是坦然而真诚。沈亦清的举动像是在对沈顾春说:我了解并且体恤你所经历的所有不幸,也并不因此而看轻你。相反的是,你在我的心目中,一如既往得高贵。这份难能可贵的珍惜与重视,恰恰是她此刻最为稀缺的情感。

沈顾春只觉得一股暖流在心上滑过,她紧紧地抱住沈亦清,抑制不住地靠在她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这些年的委屈、隐忍,还有几番觉得坚持不下去、想要一死了之的冲动,都在瞬间宣泄而出。

她比沈亦清高一些,虽较从前瘦削憔悴了许多,但还是比沈亦清看着要健壮一些。如今两人调换了位置,沈亦清瘦瘦小小地身躯却稳稳地支撑着沈顾春,不住地轻抚她的脊背,轻声安慰着一切终将会过去,那些曾经的阴影也一定会消散殆尽。

这里好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只剩下沈顾春从放声大哭转而变成小声的啜泣,这是一个漫长却并不挣扎的过程,反倒让周遭的氛围都变得轻松明快了许多。

没有沙漏统计时间,只能凭借太阳偏移的程度做个粗略的估计。兴许只是过了半刻钟,也可能是一个多时辰,沈顾春所有的负面情绪终于被完完全全地释放出来。

一个人的精神状态是可以通过眼神直截了当地反映出来。相较于之前她眼神空洞,就像是心底里藏着无数个解不开的秘密,如今沈顾春虽然还是难以轻而易举地摆脱那些不愿宣之于口的梦魇,却终于可以稍稍舒展情绪,满是温柔地望着沈亦清。

沈顾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今天这是怎么了,尽失态了。”

她接过沈亦清及时递来的锦帕,轻轻拭去面颊上残留的泪痕。沈顾春的动作慢条斯理,即便能看见手上带着些不应当属于她的粗糙与细微伤痕,却丝毫没有影响她骨子里大家闺秀的优雅之感。

沈亦清瞧得如痴如醉,不由得夸赞道:“你的手真好看,动作也好看!”

闻声,沈顾春的笑意有些僵在脸上,下意识地想要将手藏在身后。

她有些落寞却又故作轻松地说道:“我原以为一个人的衣食杂务能有多麻烦,可是真到自己学着去做了,才知道一点也不容易。我的手......是不是不似从前一样了?”

沈亦清当然不知道从前那个曾经每日只需要研墨丹青、操琴奏曲的沈顾春是什么模样,可她只觉得眼前这个经历过生活的磨砺,但是依然能够顽强地坚持下来,并且没有自怨自艾的美貌女子甚是可爱。她甚至开始庆幸,自己竟然会有一个这么难能可贵的嫡亲姐姐。

思虑间,沈亦清不禁将脑袋倚靠在与她并肩坐在床沿的沈顾春头上。

沈亦清道:“是不像从前了,一定比从前更好看了!”

她能够感觉到沈顾春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僵直了片刻,甚至条件反射一般微微向后逃避,直到意识到这是沈亦清,而不是旁的什么人,才卸下警惕,满怀亲昵地抚了抚她的额头。

于是,她们很有默契地缄口不言,共同享受着片刻宁静。阳光洒在小小窗台上,如同金色的粉末,点缀着杳无生机的这间房。沈顾春贪婪地吮吸着这来之不易的温馨与安逸,不敢去想这种稍纵即逝的团聚之喜会在什么时候戛然而止。

她望着沈亦清,不由得心中感慨万千。她们共同的母亲孙婧英年早逝,留下两个孤女相依为命,所以从很早她就知道遇见事情不用指望任何人,能帮助自己的也只有自身。也正是因此,她作为长姐,竭尽全力地想要呵护沈亦清,即便自己羽翼未丰、能力有限,纵使代价是牺牲自己。

可是,当她此时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从前在自己搀扶之下一点点长大的小姑娘,如今成长为能够给予自己支持、鼓励,并且拥有了羡煞旁人的归宿,沈顾春只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或许是此时的氛围太过于融洽,她也终于不需要保持着那个每时每刻都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警觉状态,沈顾春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整个人都软绵绵地瘫软下去。

不一会儿,她就陷入沉沉的睡梦之中,看得出来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踏踏实实地睡过一个安稳觉。沈亦清不敢惊扰,为她盖上薄被,便静静地坐在旁边陪着。

她只希望,沈顾春此时的梦中,尽是甜美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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