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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返璞归真(下)

梁成帝沉吟片刻,却并未立刻表态。他眼中一瞬即逝的哀伤不复存在,转而化作帝王一贯的高深莫测,而他冷眼望着瑞王的神情已然说明了态度。

“那太后以为,该如何处置瑞王?”

高太后熟稔梁成帝的性格,故此他的应对也都在意料之中。

她微微笑道:“陛下何出此言?后宫不得妄议朝政,哀家也不得例外。瑞王虽是皇嗣,却也在朝堂司职,前朝之事自然轮不到哀家这个妇道人家指手画脚。”

梁成帝道:“既是如此,太后此行莫非只是为了提点朕顾念旧情?”

高太后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点道理哀家还是省得。方才说了,哀家本就是想看看怎的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是不是手下人办事不利,可别冤了无辜之人。如今看来,陛下已然有了定夺,这样不光彩的事情早日解决也是好的。”

见她并未反驳,也没有刻意偏袒瑞王的意思,梁成帝这才慢慢放缓态度道:“太后放心,朕定会秉公处理,必不教不肖子孙玷污祖宗的颜面。太后凤体要紧,朕就不送了。汪直!”

汪直和高太后的内寺涂进互相对视了一眼,正犹豫着要不要应声,高太后便随即出言打断。

“陛下且慢。哀家此番前来,还有一事相商,与倾月公主有关。”

梁成帝下意识地看了看梁倾月,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她会裹进来添乱,本想呵斥几句。可看她连日郁郁寡欢,整个人都瘦了几圈的憔悴模样,伴着有些落寞的眼神,周身都散发着一种破碎感。于是怒火还没腾起,反倒先是被怜惜之情占据上风,话说出口也钝了几分锐气。

“月儿,你怎么也来了?”

梁倾月赶忙跪下身来,话未出口,双眼已然浸满了泪水,不自觉地无声哭了起来。

见状,梁成帝哪里还有半点威严,只流露出慈父的疼惜上前搀扶起梁倾月。

他急忙道:“你......你这是做什么,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梁倾月哽咽着说道:“父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没等她说完,只听见殿外一女子尖锐的呼喊声道:“月儿,慎言!”

随后便是万贵妃一路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从惊慌的神情以及略微有些凌乱的发饰看得出来的确行色匆匆,没有任何准备。

万贵妃甚至忘了要给高太后和梁成帝施礼,直接一个跨步冲上前来,有些粗暴地将梁倾月拉了过来,急急忙忙地挡在身后。

“月儿,母妃不是跟你说过,你现在身体虚弱需要多休息,对不对?”

表面看起来是她在关心女儿的安危,可眼神之中的凌厉和威胁还是被宁王尽数收入眼里。

显然,万贵妃突如其来的出现打乱了梁倾月的全部计划,她如同石化一般木讷地待在原地,本就白皙的脸上更是失了血色,显得有些煞白。

万贵妃随即平复呼吸,紧紧握了握梁倾月的手心道:“听话,先跟月桂回去好不好?”

说话间,她的贴身婢女月桂等人终于紧赶慢赶追了上来,却也是上气不接下气,很是狼狈。可见方才万贵妃不管不顾地赶过来,就连身边服侍的人都拉开了不少距离。

正当万贵妃趁着梁倾月愣神的功夫以眼神示意,这便要将她交到月桂手上,高太后的声音却幽幽传来。

“涂进,教教贵妃什么是宫中的规矩。”

涂进连忙应了声:“是。”

没等月桂反应过来,两记响亮而干脆的耳光已然重重地扇在了脸上。她只觉得眼冒金星,身体不受控制地重重摔在了地上,嘴角明显已经有了血渍。

月桂下意识地尖叫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打我。”

话音未落,涂进道:“混账!竟敢在殿前大呼小叫,来人,拖下去。”

不过瞬息之间,便有寺人将月桂架了起来,纵使她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要知道,这里是紫宸殿,纵使涂进贵为寿安宫的掌事寺人,却未必能够在顷刻间调动殿中人手,这只能说明有汪直授意。忌惮高太后是真,可未尝不是他在适当的时机表达对万贵妃的不满。

月桂此时才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求饶道:“娘娘.......娘娘救救奴婢。”

万贵妃也被这毫无防备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这才回过神来。她忽然察觉到自己方才在惊慌之下,根本没有发现高太后也在殿前,还以为是平日里能够对着梁成帝肆意妄为的时候。

“太......太后,臣妾给太后请安。”

高太后没有理会,只自顾自地说道:“看来哀家是该好好敲打敲打皇后,天天只知道吃斋念佛可怎么行。不过是几日没了管束,后宫竟变得这么没规矩。就连一个小小的宫婢眼中都只有贵妃,全无陛下和哀家这个太后,也难怪不分昼夜地搅得阖宫不得安宁。寻常人家都懂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可哀家怎么觉得万贵妃唯恐事情闹得不够大呢?”

一时间,万贵妃只觉语塞。高月的手段自打年轻的时候她便领教过,她说向东,恐怕没人敢向西。要说整个皇宫之中有谁是值得她忌惮的,这位太后算是头一位了。

于是,万贵妇只得故技重施地楚楚可怜望着梁成帝道:“陛下......”

梁成帝刚要替她说两句求情的话,高太后只淡淡说道:“这样没规没矩、不成体统的宫婢,既能不把涂内寺放在眼里,又怎么能指望她忠君爱主。依哀家的意思,杖毙便是,陛下以为如何?”

万贵妃赶忙紧张地跪到梁成帝脚边:“陛下,月桂跟着臣妾多年,纵使有千万般的错处,也不至于丢了性命,陛下......”

这招对着梁成帝自是百试百灵,正当关键时刻,宁王却看似不经意地清了清嗓子。

“咳咳......”

梁成帝的视线投来,宁王不好意思地说道:“本王近日偶感风寒,咳咳......抱歉抱歉。”

这片刻的打断却帮助梁成帝想到一处关键,前朝后宫划分有序,太后不干政是本分,那么他这个作为君王的更是不得徇私。说一句话容易,可为了区区一个宫婢伤了太后的心却是得不偿失。尤其是高月作为梁文帝的发妻,在前朝的势力从来都不可撼动。

“太后所言极是。”

随着月桂声嘶力竭的喊叫声消失在紫宸殿外,万贵妃只觉得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原来所谓的贵妃荣宠、位极人臣,在绝对的权力面前竟是这么得不堪一击。

高太后继续说道:“月儿,不要有顾虑,有什么只管说出来。这里是紫宸殿,无论何人都不敢造次。”

话说到这个份上,万贵妃哪里还敢挣扎,只得面色如灰地低下头。

与此同时,梁成帝恩威并施地抬起手意图拉起万贵妃,她自是服服帖帖地依顺着站起身来,不敢有半分怠慢。

一旁的梁倾月见事已至此,再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反倒多了几分对母妃的怜惜。她看向万贵妃的神情多了几分犹豫,迟迟不愿开口。

瑞王妃瞅准了时机,顺势在她耳畔补了一句道:“可切莫忘了燕少将军的安危。”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重重砸在梁倾月的心上,她当即下意识地望向宫殿一隅正不卑不亢安然跪立着的燕云易。

只这片刻之隙,她不假思索地请罪道:“今日乱象悉数为哥哥的过失,瑞王并无谋反之心,骁骑将军更是无辜受牵连,求父王明鉴!”

“月儿!”

闻言,万贵妃只觉得如蒙霹雳,险些昏死过去。

梁成帝也甚是惊讶道:“此事关乎国体,非同小可,绝不可妄言。”

高太后道:“是啊,彻王可是你的亲生兄长,若只是道听途说的捕风捉影之辞,定不可胡乱谈论。你可知道,叛国谋乱是何等重罪?”

看似她是在劝导梁倾月三思而后行,可方才在寿安宫中的话语言犹在耳,实则是对她的警醒与提点。

自打她无意之中在屏风后听见万贵妃与彻王的交谈,知晓了一切都是他为了报复瑞王及燕云易而刻意设计的陷阱,为的只是一石二鸟,梁倾月便已然无法全身而退。

偏生瑞王妃懂得用燕云易来要挟于她,直言倘若瑞王此番罹难,她定会全然不顾地将燕云易拖下水,教他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叛国谋乱”的重罪又何止是挫骨扬灰,梁倾月只觉得被人逼到死地根本无路可退。

她值得硬着头皮道:“月儿不敢编造,我亲耳听见彻王与母妃议论要将此次失利归咎在瑞王与骁骑将军身上,的确千真万确。”

万贵妃气得青筋直冒,流露出极度震怒的神情,激动地捏着梁倾月的肩膀道:“梁倾月,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究竟是谁指使你捏造这样的谎言,如此歹毒地污蔑你的母妃与兄长。”

她的一双杏眼几乎要瞪了出来,恶狠狠地盯着梁倾月,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纵使万贵妃很清楚梁倾月还是有意隐瞒了许多,并未说出事实的全部,比如这可不仅仅是御敌失利这么简单,根本就是彻王的谋划与刻意构陷。

即便如此,她还是对梁倾月关键时刻的倒戈充满了难以遏制的愤恨。

这可是她费尽心血悉心调教出来的作品,分明这十几年都处处如自己所愿,万贵妃怎能想到梁倾月竟有一日会调转枪头中伤自己。

当愤怒冲昏了头脑,万贵妃瞬间丧失了基本的思考与判断,也根本没有察觉到此时的大殿之中还有旁人在场。

眼看事情正朝着自己预设的方向发展,宁王适时地补充道:“咳咳......陛下,臣弟以为家国一体,有些时候也不必分得这么清楚。此事干系重大,我等闲杂人等不如先行退下,静候圣裁?”

显然,他此时提供的这级台阶足够应景地化解梁成帝的尴尬。

“嗯,就依照宁王的意思。”

随后,他又故作宽厚地补了句:“委屈骁骑将军白跑一趟,是朕的怠慢。值此危急存亡之际,多得爱卿力挽狂澜,朕心甚慰。来人,赐将军黄金百两以作赏赐。”

燕云易道:“多谢陛下。”

眼看着宁王与燕云易退出去,梁成帝尚未凝固的笑意转眼便荡然无存,而是颇为冷淡地从每个人脸上扫过。他并没有表现出盛怒或是震惊的情绪,就好像无论是对瑞王与燕云易的严厉,还是梁倾月突如其来的陈情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梁成帝只是平静地说道:“宁王说的没错,家国一体。既是家事,太后以为,该当何处?”

高太后似是有备而来,语气和缓地说道:“一切到此为止,若是宫中有人敢多说一句,又或是让本宫听见哪个不安分地敢传出半点风言风语,一律杖毙论处。”

梁成帝点了点以示赞许,汪直与涂进赶忙应了声“是”。

高太后随即道:“哀家未曾想到不过是区区北境小贼,竟能闹得这般一发不可收拾,真是荒唐可笑。历朝历代,哪一代的储君皇子没有争夺之心,皇权至尊怎会没有杀伐算计?只是凡事得有个度,真到了用下作的法子手足相残的地步,便是天要亡我大梁!”

毕竟是伴在梁文帝身边几十年的一代贤后,高月字字珠玑之间,已然四两拨千斤地点破了个中关隘。梁成帝只觉得心悦诚服,神情也不自觉地多了几分崇敬。

原以为她此番言辞只是为了敲打万贵妃,却听见她说道:“瑞王妃已经向哀家秉明实情,若不是她怂恿瑞王贪功冒进,也不会铸成今日之错。”

言语间,瑞王妃诚心诚意地低头跪在瑞王身边,眼神满是欣喜而安慰,甚至带着满满的肯定。

瑞王见她竟打算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刚想辩驳,却被她抢在了前面。

“陛下、太后明鉴,都是罪妇千该万死,利欲熏心才会逼迫王爷领兵御敌。只是完全没想到敌众我寡,险些断送王爷性命。以无知妇人之身干涉朝政是为忤逆,将王爷陷入险境是为失德,求陛下从重发落。”

瑞王心急如焚道:“陛下......”

没等他说完,高太后截断他的话语继续说道:“不过念在他们虽是不自量力却也终究是为朝廷效劳,而瑞王妃坦白己罪的份上,哀家不想太过苛刻,不如赐瑞王妃鸩酒一壶。至于瑞王,涛儿虽然是被蒙在鼓里,可身为王爷难逃从犯之罪,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结合方才梁倾月的话语,梁成帝怎会不知这其中的原由绝不是眼下看起来这么简单。若真是深究起来,恐怕彻王绝对难逃干系。

既然瑞王妃情愿自首为瑞王洗脱嫌疑,又能够有个合情合理的交代,他自然不愿节外生枝。

梁成帝恭敬施礼道:“太后所言极是,非儿臣所能及。朕以为,就依照太后的意思行事。”

瑞王妃的泪水涌进眼眶,分明是生死别离之际,她却甘之如饴一般叩谢道:“多谢陛下,多谢太后。”

此时瑞王根本来不及见缝插针地说出只言片语,瑞王妃已然拭脸上的泪痕,温柔地将手轻轻覆在他宽厚的手掌上。

“王爷,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不是,险些连累您和整个王府上下,往后的日子您定要倍加珍重自己。”

她说得是那样轻描淡写,仿佛这不过是短暂的别离,而不是什么天人永隔的绝句。

眼见尘埃落定,一旁的万贵妃也算是勉力逃过一劫。只是她的眼神却不得不冷冷地投射在梁倾月身上,恨不能看透她的五脏六腑。

梁倾月说不上此时的心情如何,她只知道与从前事事、处处谨小慎微不同,此番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格之举不仅没有造成极大的心理负担,反倒让她决定满是坦然,尤其是见到燕云易完好无损地离开。

纵使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半分落在自己身上,却也是这般心满意足。